簪獬倏地后颈寒毛炸起,侧身挥剑砍去。
剑光划过,却是落了一空。那团小小黑影脚踝不知怎么地被一根藤蔓缠住,结结实实扑倒在地。
簪獬一惊,忙后退半步。
黑影也未在意,奋力向前爬了两步。抓起洒在地上的汤米就往嘴里塞,吃了两口觉得不够,又伸出另一只枯手,捧起夹杂青苔和泥土的红粟米,扬起脖子往嘴里灌。
厄……
一只会饿肚子的……活物?
簪獬手握礼剑,一只脚穿靴一只脚赤着,小心靠近。
忙于吞食的活物受惊后缩,露出张看不清真容的脸。蓬头垢面的猴儿一样瘦小的活物盯着簪獬,一边不停吞咽食物,一边举起手里香瓜大的原石,威胁似的。
同时,两只眼睛泛起幽幽绿光。
簪獬悚然一惊,抬脚欲退,却瞥见篝火转绿。再看那瘦小活物,原来是两眼倒映火光,才这般骇人。
簪獬盯着它手中原始,忽地灵光一闪:“是你把火变成绿色的?”
瘦小活物似乎听得懂,瑟缩了一下,又从地上抓了一把汤饭塞进嘴里。
簪獬皱起眉头,刚要再说话,活物腾地起身要往林子里跑。
“回来!都回来!”
“里正呢?”
原来惊乱片刻,受惊奔逃的众人有些自己回过神,有人被漆黑密林吓到,有些是被同伴拽回。
簪獬追着瘦小活人跑进林子,她心急如焚,眼见追不上,急得朝前面形如骷髅披布的背影喊:“别用它!别用器。”
瘦成枯槁的活人扭头看了她一眼,随即消失在黑漆漆的森林里,仿佛一粒微尘被巨大黑幕吞没。
簪獬心中悲戚,怔怔低喃:“……天恩如惩。”
城防卫一众人追上来,牙铁急急问:“里正,您没事吧?要紧吗?哎呀,鞋呢,您别动,我去拿鞋。狗鼻儿,把里正的靴子拿过来!”
狗鼻儿闻言转身,乔优已经拿了鼍龙皮靴过来。她蹲在地上要替簪獬穿,簪獬哪里肯如此折辱别人,自个坐在地上,拔出木刺,掸了掸脚底。乔优取出了手帕替她擦拭泥灰。
萝卜几人举着火把巡视一圈:“队长,要进林中找吗?”
簪獬制止:“不用,是个人。”
狗鼻儿蹲在旁边:“哎呀,肯定是离村人,估计是被饭香引过来的。”
牙铁怒道:“什么!哪个村的?竟然敢给我捣鬼,看我不把他抓进大牢。”
狗鼻儿乐呵:“您早说啊,他肯定就不跑了。”
牙铁踢了他一脚:“你个臭腌笋,酸起我来了。”
“不敢不敢。”狗鼻儿连忙告罪,朝着簪獬说,“离村人就是被赶出村子、赶出寨子的人。竹海里有个不成文的约定,各个村寨不允许收留被其他村子赶出来的人。离村人会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不过,大部分离村人活不了多久。在竹海讨生活不容易,活在这儿更不容易。”
簪獬盯密不透光的林子看了一眼,站起身:“走吧。”
三人回到恢复正常的篝火前,秋狝也从另一边林子走出来,还带回来一个人。
来人手握弯柄短刀,穿粗布短袖短裤草鞋,头上用方帕扎发髻,细绳绑在下巴打了个结。如今鲜少有人这般打扮。
秋狝将人带到簪獬面前:“他说他是向阳村村民。”
狗鼻儿认得:“没错,我也认得,里正,他叫笃。向阳村人的名字,都是一个字。小笃,快来见过里正。这是天君派来的天官,里正,管整个竹海。”
笃直勾勾盯着乔优,被狗鼻儿推了一下,才噗通跪下。
狗鼻儿瞧簪獬脸上,一把抄起:“哎哎,小笃,现在不时兴磕头了,里正要问你话呢。”
簪獬朝狗鼻儿点点头:“你叫笃,嗯,家里几口人?”
笃垂着脑袋:“我名叫笃,还没娶妻。小时候阿母让荒兽咬死了,阿父前年病死,葬在屋后。”
笃说话略带口音,簪獬听得分明,不由得心中一跳:荒兽?书里写的那种荒兽?竹海还有荒兽?
“你别吓唬里正。”牙铁喝道,随即咳嗽一声,“咳,竹海能咬死人的野兽多得是。要,小心,要小心啊。”
刚刚经历风波,簪獬不愿人心惊散,笑道:“我来之前就想过,诸野蛮荒之地,野兽毒蛇虫蚁,现在看还好嘛。狗鼻儿常年在这里讨生活,没缺胳膊少腿。向阳村人也跟我们没两样,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多多,把那个锅端来,大家先吃点。”
屏风城米贱,各家都有酿酒。酒壮人胆,几口米酒吓得,众人开始互相嘲笑打趣,谈论鬼火,拍打蚊虫。
漆黑山林里,一个人循着火光靠近,口中发出鸟兽叫声:“啾啾~”
秋狝闻声,引箭拉弓。
笃忽地站起,奔入林中唤道:“山子,山子。”
来人穿葛布衣、背竹篓,三十出头年纪,圆脸短须,脸颊无肉像是凹进去一块。头上同样用方帕扎发髻,细绳绑在下巴打了个结。
“这就是向阳村村长。”狗鼻儿提高声音,“山子,这位是天君派来的里正,管你们整个竹海的父母官。”
山子抿着嘴眯着眼站在火堆旁边一声不吭,不晓得的还以为睡着了。
簪獬端起派头:“据年初通过的《诸野法案》,竹海等地归属诸夏国管辖治理,其地其民与诸夏国民享受同样待遇。我是国政厅委任,天君授职的竹海里正。”
牙铁上前要踢山子:“你个土笋!里正跟你说话呢!”
簪獬拦住:“队长。”
山子一言不发,跪下纳头就拜:“见过里正。”
簪獬忙去扶他:“不要跪,如今早就免了跪礼。”
她话未说完,就见山子热泪夺眶,哭的哽咽难语。众人面面相觑,劝也无用,问也不答,只能由他哭泣。
山子哭完,喉咙已经沙哑:“禀告里正,向阳村现一百二十七户,男子三百二十,女子二百七十七。耕牛两头,毛驴五头。我不晓来了里正,户册在家中,我一会回去取。”
簪獬劝住他:“不急,等我去向阳村,你再给我。”
山子面露愧色:“从前竹海没有衙署,屏风城又不管竹海,历年的税金都积压在我家。四百年来,有七家绝户,另有孤寡贫穷,账面就对不上。”
意外之喜,惊的簪獬说不出话来:“……不要紧。”
山子如负重担:“里正恩慈,天君恩慈。我家祖上避祸逃到竹海,祖祖辈辈无不盼望重归故土。没想到我这代,什么没做就得偿心愿。”
簪獬被从天而降的税金砸得晕头晕脑,不论山子说什么都是含笑点头,止不住嘴角上扬。
山子左右一看树木,辨别出方向,走到一旁朝望斗城方向跪下,虔诚叩拜,低声祈歌:“天德至高,天恩至深,天道无常,天君有序……五纬在天,五行在地……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
簪獬想着向阳村四百年的税金,不由得春风得意,脚下飘飘然:“向阳村祖上避什么祸逃到竹海?”
狗鼻儿摇头:“不晓得,这么多年指不定向阳村人自己都不清楚。”
簪獬略略一想:“也是,四百多年前正是‘荒帝之乱’,又闹了一百多年的群雄割据,不知道多少人家逃荒避难。”
狗鼻儿点点点头:“里正懂的真多。”
牙铁呸他一口:“里正,您看,我要不早点休息?明天我们早点出发,天黑能赶到向阳村,晚上就不用睡草地。”
山子祷告完走来:“里正,恐怕不行。山洪把涧里竹桥冲垮了。”
狗鼻儿问:“索道呢?”
山子垂着脑袋摇头:“一夏天的大雨淋烂了。我过来的时候正好绷断,只好让后面人回村准备,等山洪退了重新拉。”
簪獬身上背债,心中不甘心:“没有其他路?”
山子道:“除非爬过山背崖,那只有猴子才行。”
狗鼻儿作证:“那太陡了,身手最好的拾客也只敢爬到半坡。”
众人看向簪獬。
簪獬思量山子既然主动提起税金,不至于过后反悔,屏风城那边也不能催这么急。
天气渐冷,时间紧迫,当务之急还是了解竹海各村情况。“山子,你看,你能不能跟我去趟竹编村,你们几个头人一起坐下来聊聊。”
山子点头:“我听里正的。”
簪獬问他:“你常年在竹海,应该对各村都有了解。竹编村是个什么情景?”
山子摇头:“我们只和梭镖部打交道多些,他们擅长养竹鸡,会用鸡屎与我们换米盐。竹编村离得太远,竹衣寨更远。祖辈传下来的说法,竹编村比我们晚来二百年。他们原本就都是屏风城人,因事迁移进竹海。他们来得时候人就很多,不必依仗天险也能在竹海定居。”
簪獬看向狗鼻儿,狗鼻子陪笑:“里正大人,我们很少去竹编村那边。他们那边是真竹海,树木少,山货少。他们又爱砍竹子,我们总不能去挖竹根吧。笋也不值钱。”
簪獬看向牙铁,牙铁忸怩:“里正,我是第一次来竹海。”
簪獬吃惊:“你之前从没来过。”
牙铁理所当然:“这又不是什么好地方。我要不是巡逻,屏风城常走的街道也就那么几条。萝卜,你去过矿场没?”
萝卜一愣:“我去矿场干啥?”
牙铁得意的解释:“矿场紧挨着萝卜家。”
簪獬听取众人意见,决定明天前往竹编村。众人各自休息。
营地只有三顶帐篷,牙铁说是他从库房里好不容易翻出来的,挑了一顶最好的给里正。乔优用水擦净霉斑和灰尘,侧边两个老鼠咬得洞用阔叶树叶遮住。
萝卜摘了一蓬花梨树花:“乔优姑娘说里正鼻子灵,我寻思花梨树花味道挺好。”
簪獬捻了一朵轻嗅,香味雅致:“好闻呢。”
乔优上前接过花:“谢谢你,萝卜。”她转身进了帐篷,将花梨树花放在帐篷角落。
萝卜咧嘴笑:“不麻烦不麻烦。得亏去摘花,这才看见一株没暴种子的链子藤,得了好些种子。”
说到花草,萝卜话就多了:“还要谢谢里正,我老早就下竹海,这次不费钱还这么人陪着,定能寻到不少稀罕花树苗。”
簪獬心思一动:“要有能长期保存的种子,你也给我留一份。”
萝卜眼睛一亮:“里正喜欢哪种?山茶蔷薇?桂花木香?红萼白莲?五色十二只?芙蕖、菖蒲、紫云英、金甲开、天水色?”
“呃,都还好。”恰逢乔优放好花,帐篷里出来,簪獬连忙问她,“乔优,你喜欢什么花?”
乔优笑道:“瞧着都好看,非说一种就是迎春花。见了它,天就暖了。”
狗鼻儿搭话:“迎春花好呀,金腰带,黄澄澄一片好看呢。”
牙铁啐他:“闭嘴,就你话多。里正同人说话,你插什么嘴。”
不用簪獬打圆场,狗鼻儿陪着笑脸缩到一旁。奔波一天,众人早就累了,不多时营地里鼾声四起。
山风狼嚎,篝火乱残星,簪獬在弥漫檀香和霉味的帐篷中和衣而睡。
簪獬打了个冷战,从梦中吓醒,梦里那个人不人鬼不鬼一个劲往嘴里塞米饭的影子抬起头,却是自己的脸。
灼热和寒意一阵阵袭来,簪獬紧握着扁药瓶想起授器仪式之后,恍惚间,有人将一颗种子放在自己手中,说“看着它。”
那是一颗稀松平常的圆形种子,唯一奇特的是,看着看着,它抽芽生长,开出一朵洁白如玉的花。
黑暗中,人声疏越——
“持器如怀天机。”
“器如冰炭不容。”
……
“天恩如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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