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领着簪獬往家:“我这好些日子翻来覆去的睡不好,里正你来了正好,我就想着您肯定要来,东西都备好了,您这边请走。”
簪獬哂笑不语,秋狝和牙铁左右护卫,后头跟了一村人,老远山头上看着像群小蚂蚁密密匝匝。
向阳村都是土胚房,贴屏风上白石。山子家与其他村民无异,都是望斗城外农家老房样式,只是不围院子。
到了家里,山中捧出一摞账簿,他小儿子在旁说:“最早两本烂了,这是重新抄的,因要记账,我家代代都识字会写。”
山子瞪他,小儿子也不怕,嘿嘿的笑,望向簪獬。
山子床底拖出一直老木箱,掀开木箱:“都是按照老规矩,十抽一税。时间长了也不好改,里正您看看,一共三十二万七千六十九枚小贝。都在这里。”
三十二万?
比预计的二十分之一还少。
不应该至少七百二十万吗!
簪獬仔细打量木箱,里面有个巴掌大的竹筒钱匣,整齐码放了二百多枚大贝。竹筒钱匣下面,竹箱里是一贯一贯朋贝,旁边是一摞一摞的小贝。
山子唯恐簪獬记恨前事,干巴巴的表功:“您可以查账,一枚不少。大贝是托收山货的拾客兑换,您拿着也方便,中间差额都是我家补的。”
簪獬接过账单,翻开。
账簿上前后字体差异极大,好在字迹清晰。簪獬不会看账,但也看得明白。
怪不得这么少,向阳村前三百年纳税不过三四人,全村人口在三十年前才超过二百,难怪村中多是青壮孩童。
簪獬随意翻了翻,把账簿递还给山子:“账就不用对了。你帮我兑些东西,粮食、盐巴、农具……这是什么?”
取出竹筒钱匣,露出老木箱底下一截衣袖。布料很旧,旧的能一窥东海扬尘的沧桑。
簪獬俯身去看,那是一种近乎深红,介于獠牙山谷红土和旧都遗址朱梁之间的赤褐色。
山子的小儿子抢白:“里正,这是赭衣,大罪犯穿的囚服。我家先祖留下的。”
山子的眯眯眼瞬间瞪圆。
向阳村先祖是因罪逃入竹海,这不是什么秘密……簪獬盯着那一截衣袖,总觉哪里见过,她示意牙铁去找东西将钱贝移出。
簪獬宽慰山子:“我知道你们敬畏祖先,不过四百年过去,白骨化尘,天大的事都不是事了。”
山子连连点头。
簪獬还待开口问话,忽听院外人声哄然。
山子一惊,疾步出去:“干什么干什么呀,吵着里正大人。”
有胆大的喊道:“今天初三,我们想请里正赐福。”
簪獬听了清楚,心道望斗宫都有十年不举行赐福大典,自己半路出家哪会装神弄鬼。
山子却是连连点头,与村老一起请簪獬去村中广场。
簪獬推辞不过,只好同意。说是广场,就是村中一块平地,无事唠嗑嗮太阳,农收之后晒粟谷,泼妇浪汉也爱在这儿骂街。
空地中间,中间一方大石磨,左右两根高柱。
簪獬仰头见古木高柱顶上白、红、青、黄、黑五彩飘带颜色鲜亮,显然是新换不久。
向阳村敬慕天君,果然不假。
簪獬:“不错,挺好看。”
山子憨笑:“这天君像有二三百年了。”
簪獬脸上笑容僵住,仰起头又仔细打量,光秃秃一根古木,打磨的上下浑圆一致。
说是旗杆,没人怀疑。
山子忙解释:“村落没会雕刻手艺的工匠,一直没敢动。”
这根古木高有三刃,直径不过一尺,雕出来的人像怕不是要吓哭小孩。簪獬摆手:“天君无形则无处不在,你们有这个心意就行……这样,也挺好。”
说话间,向阳村村民倾巢而动,尽数聚向村中广场。
村民手拿肩扛,领鸡抬猪,不多时大石磨上堆积如山,连推杆都看不见了。
簪獬原不情愿,见到此情此景,笑容满溢而出,扶剑而立站的笔直,时不时矜持的向村民微微颌首。
牙铁在旁低语:“向阳村挺有钱哈。”
簪獬嗯了一声,她原本担心竹海物资匮乏,村民未必愿意交易,现在看来自己杞人忧天了。
村中最年长的老婆婆颤颤巍巍伸手,想要触碰簪獬又不敢:“天道无常,天君有序。尊纪……尊纪君……”
尊纪是旧称,指天君之仆。
簪獬从未听过如此称呼,但也惊得挂不住笑容,万万人之上的摄政官,被天君授勋“公”字。许多人痛心疾首呼“伯龢妄图恢复旧制,废除轮替独占诸夏”。
不说朝堂,成均学院内都为此吵吵嚷嚷许久没停息。
自己一个小小里正,哪里受得住“君”字。
簪獬连忙握住老婆婆的手:“我叫簪獬。”一想老婆婆牙齿落光,叫自己名字实在为难,忙加了句,“您叫我里正就行。”
老婆婆热泪纵横,僵着手臂不敢动:“里,里正君。”
簪獬:“……”
簪獬不敢再同她多说,让她子女扶到一旁休息。老婆婆刚挪开一步,立即有人补位,抓着簪獬的手双膝跪下,激动的满面潮红说不出话。
簪獬望着这些热情村民,老的满头白发眼珠灰濛喊一声爷爷奶奶都怕不够。小的还要爹娘抱在怀里咿咿呀呀不会说话。
他们朝她伸手,满怀期盼,虔诚淳朴。
唉,学者们吵翻天的思想学说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呢?
簪獬双手张开,五指交叉:“天道无常。”
随即八根手指落下,互相包握。大拇指弯折,关节相抵:“天君有序。”
全场数百人齐齐垂手低头,屏气凝神。
簪獬望向高柱,高柱顶端代表五行的彩带迎风飘扬。
“天道无常,天君有序。祈愿汝生乐死安,子嗣绵延。”
一句两句三句……一遍两遍三遍……簪獬说得口干舌燥,脸颊发酸,嘴唇黏糊。
她吚吚呜呜,含含糊糊,心道这样糊弄天君祂应该不知道。
“让一让。”
“让一让!”
“里正!”
叫喊淹没在村民感恩戴德的祷告声中,直到簪獬身后警戒的秋狝察觉异样,竟是不肯同行的离村人小蚕,几人忙将人群分开。
小蚕被人群挤掉竹狸皮毛,露出盘在头顶的凌乱发髻。簪獬乍看一愣,忙不迭问:“出了什么事?”
小蚕的头压得极低,声音又低又急:“沟里……出来了!”
簪獬急道:“你大声点。”
小蚕一惊抬头,也急了:“沟里关的人跑出来了。”
簪獬还待再问,忽地有人尖叫:“小蚕儿!”
“皙哥儿家那女伢!”
簪獬没听清楚,朝着人群看去,一张张风吹日晒的脸,哪里分出说谁在说话。她这一愣神的功夫,人群沸腾,此起彼伏惊吼怒骂——
“是她!”
“谁?谁?你们说谁啊……”
“作孽东西啊!皙哥儿被她活活气死了!”
“笃哥儿人呢?”
“快来快来啊!抓住……”
“求里正给咱做主!”
“别挤!别挤了……”
“阿娘救命……”
簪獬见乱了套,气得肝肺疼:“安静!!!安静!!!”
数百人开口说话,雪崩般轰隆,哪里听得到她的声音。牙铁和秋狝挡在面前,踉踉跄跄直往后倒。
簪獬拽住牧春,朝他喊道:“上杆子。上去”
牧春面露敬畏,簪獬五指按住他的额头:“天君宽恕你,快点!”
牧春当即一跃而上,手脚抱住古木高杆,如履平地一般眨眼爬到高杆中间。他仰头放出一声唱腔,山谷回音般悠远。
村民茫然望去。
簪獬趁机爬上大石磨,居高临下的呵斥:“你们眼里还有天君吗!都给我站着不许动,最外面的人给我往后退,退,继续退!”
“别动!其他人不许动,背后有人的不许动!”
“好,现在背后没人的,慢慢往后退。不用倒着走!”
簪獬感觉自己是最拙劣的傀儡师,手中木偶一动一停,呆板僵硬。
数百人终于散开,中间空出一块地方,小蚕缩壳蜗牛般蹲在地上,成均学院的松柏绿春秋制衣被扯得七零八落,露出灰白肌肤。
簪獬心中不忍,跳下大石磨,脱了巡狩卫缂织披风要她披上。
人群中发出一声哀鸣,老婆婆痛苦:“尊纪啊……这女伢是我们村的孽障,把她阿爹……”
山子越众而出:“鸿哥儿,快把你娘弄回去!”
簪獬抖开缂织披风披在小蚕肩上,猛见她头顶秃了大一块,看的渗人。簪獬最见不得残破,连忙错开目光找了竹狸皮帽,跑过去捡起给她。
小蚕紧抓披风,飞快接过皮毛压在头上。
山子叫了鸿哥儿将老婆婆拉走,扭头对簪獬说:“里正,对不住,村里出了事,要不您先……”
簪獬不客气的打断:“别废话,小蚕说听见山沟里有人惨叫,城防卫卫士追了过去。沟里情况?现在就带我们去!”
牙铁急了,抓住山子衣领:“怎么回事啊,说不说,不说我把你抓起来关大牢!”
山子也不躲,涨红脸:“是,是病人,得了病的人。”
簪獬拧眉:“什么病?”
山子:“疯病。”
簪獬担心五页:“走,我们去看看。”
山子拦不住她,转身招呼村中青壮:“回家拿上绳网武器,赶紧的……”村民中伸出一只手,紧紧抓住他手臂。
山子背后,簪獬领一行人疾步奔向村下山沟。
山子轻轻点头,转身追上簪獬。
从山顶的向阳村往下,穿过细耕精作的红粟田来到山沟,就能看到藏在林灌间的小木屋。
簪獬目光一扫,竟有七间。
金眼珠从撞坏的木屋破洞里探进头,盯着地上锈迹斑斑的布块,忽地开口:“……九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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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过统计,老读者和新读者5:4
数据太少,仅供本人参考^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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