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子屈服,簪獬抓住他的小臂,虚扶他起身,说出刚刚想好的话:“向阳村百姓信你服你,你更要想的长远,想得周全,而不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处处妥协做和事老。”
山子欲辩无言,点点头。
簪獬又问:“没找到小蚕。”
山子垂头摇了摇。
簪獬轻轻叹息。
安置好众人,山子扭头看向篝火旁的簪獬。
这情景,与他初见里正相识。
似乎沧海桑田过去很久,小里正那时意气风发,说话时藏不住眉眼带笑。她年纪又小,更显得青春活力,像雨后抽芽的笋竹。
不像现在,似有想不完的心思,解不完的难题,时时刻刻都是一副心事重重又殚精竭虑的样子。
簪獬察觉到山子的目光,抬眼将视线投向他。跳跃的金色火苗倒映簪獬眼中,却驱不散浓墨一样的阴霾。
山子觉得身上无端一重。
簪獬长翘的睫毛垂下,在眼底投下一片阴影。
她在想,在盘算。
不论是山子还是向阳村村民,都是强行压弯的竹子。再往下压,会不会断?
不知道。
可一旦压不住,这股力就会绷得自己头破血流,前功尽弃。
浓夜如墨,寒风雪阵,霜枝冷冰如玉。
众人围坐,静静望着火堆发呆。火舌吞吐,光影跳动,一张张脸疲惫木然。
山子阵阵心忪不安,只觉这夜太过漫长。
他目光警戒巡视四周暗林,一会又偷瞄簪獬,一会有瞥视笃哥儿,时不时用眼睛清点人数。
簪獬用手帕沾了雪,细细擦拭礼剑剑柄的血迹。她催生青竹困住白毛怪物,有几分伤筋动骨的意思,身上万蚂啃食,难受的没有一丝困意。
她面无表情的擦拭剑柄,突然开口问:“我有点心生不宁。你说老林子不太平,那几个不垦者会不会出事?”
刚刚簪獬虽然问责山子,实际拉了偏架,并未真的问罪。落水之事。算是轻描淡写的带过。
自然引起不垦者不满,毕竟人家好意帮忙寻人,结果无辜受到牵连,还遭到冤枉。乌乌藜便带着族人一声不吭的离开。
山子安慰簪獬:“不垦者身在巨竹林,远比这里凶险。他们天生骁勇,应当没事的。”
簪獬问:“你不是跟我说,梭镖部以养竹鸡、种芋薯为生吗?”
山子:“厄……从前也打猎。就,现在养竹鸡养得好,自然不必那般辛苦。里正,您放心,应当没事的。”
簪獬一脸担忧的点点头:“那就等天一亮,我们就四下找找。”
山子点头。
众人眯了一会,林间竹鸡打鸣——“咯咯咯~咯咯咯~”
隆冬时节,天亮的晚,依旧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簪獬却坐不住,催促山子清点人数,兵分两处寻找乌乌藜几人。
她说:“人家是来帮我们,我们反而恩将仇报。要是让他们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我们还怎么面对天君和列祖列宗。”
她每个字,每句话,都正好敲在向阳村村民心坎上。
“是啊,没有这个道理。”
“原道还是客,我昨天实在嘴欠抽。”
“里正,您放心,人肯定没事。我们这就去找。”
簪獬手举火把,目光在他们之间巡视:“还是那句话,找到人最好,找不到也别把自己弄丢了。太阳到头顶,立即回村。”
她又对山子说:“身体不好、受了伤的,让他们往回村方向找,也好少走一些路。”
山子点头,分了两路边走边喊。
走了没多远,发现雪地上堆着几根青竹,已经被雪覆盖。
“奇怪。”山子伸手拂去积雪,“这种尺青竹只在竹编村附近有。怎么会在这儿?这像刚拔出的,皮还青呢。”
簪獬不看也知道,这是她催生青竹。竹子没法像花草那样,转瞬之间一岁一枯荣。为避免阳村村民回来看到奇怪,她让乌乌藜几人挖了。
簪獬像模像样看了看:“四处找找,不要太过分散。”
山子点头,吩咐村民四下查看。
他忽然心中有感,眯眯眼睁大一些,望向天空。这天,不像是没亮,反倒像是乌云遮天蔽日。
这一愣神的功夫,簪獬不见了踪迹。
山子先惊后慌,连忙聚拢村民,改成呼喊里正。偏偏天黑胜过浓墨,雪地脚印都看不甚清晰。
“里正!”
“里正!里正您在哪啊?”
“山子?”
忽地有人回应,原来是往村子方向走的那队,两边离得不远,他们听到喊声赶了过来。
山子急得满头大汗,汗珠在鬓角冻成冰凌:“看见里正了?”
那边摇头:“没有。”
山子急得团团转,忽地瞪圆眼睛:“笃哥儿呢?”
见对面几人脸色微妙,山子双手一拍:“遭了!”
再问他却不肯说话,只叮嘱众人:“你们不要再找了,现在就回村子,在小木屋哪里等我,千千万万记住我话。不管什么事情,等我回去。”
他交代完,转身就跑。
他最擅林中记路,即便常人看来一样的草一样的树一样的飞鸟,在他看来也是千差万别。
可此时,山子心中只有一个念头:笃哥儿,你可千万别找死啊。
而此刻,笃哥儿正趴在博弟儿背上。
向阳村男丁,长到七八岁就会取名,挑选一个寓意极好的字作为名字。关系亲昵间称呼,成亲便叫哥,未婚称弟。
笃哥儿伤得不轻,只能由博弟儿背着,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
博弟儿鼻子里直喘粗气。
笃哥儿搂着他,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了。”
博弟儿双眼泛光,鼓足劲加快步伐。
绕过一棵倒地腐烂断木,来到树桩前。这棵大树已逾千岁,折倒前就树干中空,可同两三人。
笃哥儿迫不及待的博弟儿背上下来,跌跌撞撞扑上前,笑的嗓音变了调:“小蚕,小蚕,你个贱人,我来了!我来了!”
笃哥儿猛地推掉树洞顶上的篷草,伸长脖子往下探,脸上笑容猝然僵住。
树洞里空空荡荡,最底下闪着光,笃哥儿垫脚弯腰,探身进树洞,用手指夹起。
是一柄小刀,一定是小蚕逃跑时候丢下,没来得及捡。
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
这个贱人!!!
笃哥儿握着小刀,整个人浑浑噩噩的抬头,木然左右张望。
“小蚕。”身后传来轻呼。
笃哥儿猛地一转身,却见博弟儿紧紧抱着小蚕!
博弟儿扶着突然冒出的小蚕,一时有些面红耳赤,禁不住咧嘴笑:“笃哥儿说,以后你们生了女儿就嫁给……”
博弟儿话未说完,就见笃哥儿双眼翻红冲到自己面前,随即腹部剧痛,有一股股滚烫的液体从自己身体里流出,滴在雪地里猩红一片。
山子急奔而来,正巧目睹这一幕,整个人天雷轰顶一般呆住,耳朵里嗡嗡乱响,眼前阵阵发黑。
笃哥儿被滚烫的鲜血滋了一脸,松了刀柄踉跄后退两步,转身拔腿就跑。
林中一支梭镖飞出,斜插在雪地里,笃哥儿被绊了个狗吃屎,头上伤口破裂,滚下一道一道血珠。
簪獬从林中走出,站在山子身旁:“笃哥儿强暴民女,杀害同村博弟儿,按律收押审讯。如有向阳村村民试图包庇,查明之后,一律收押。”
山子面如死灰:“里正,您……早就……”
簪獬手扶腰间礼剑:“你们为抓小蚕,上次从村里追到屏风壁。这次才多久?人就在你们眼皮底下,你们这么快回来,实在说不过去。”
山子出奇平静:“果然,您果然一清二楚。你让身体不好、受了伤的,往回村方向找,就是让笃哥儿不在我眼皮底下。给他机会跑过来。”
簪獬:“你看,你也什么都清楚。你还是什么都不说。”
“我跟你说过什么?”
“向阳村百姓信你服你,你更要想的长远,想的周全,而不是为了博一个好名声,处处妥协做和事老。”
山子钉在原地,看着博弟儿闭上眼睛:“……你不会让我救他,为什么……为什么……您要用这种办法……”
簪獬横眉冷对:“我用什么办法?我让他来的?我让他杀人?我今天拦住他,我明天拦得住他吗?他是人吗?他是配种的畜生!”
山子蹲下捂住头:“我有什么办法!我们向阳村祖祖辈辈就这样……就这样,才有我们向阳村的今天。不然我们早就绝种了……是,是配种……里正,人就是这样一代一代配种,才有今天遍布天下!世间万族,再也不可与我们一较高下!”
簪獬歪了歪头,脸上露出诧异不解:“你小时候喝母亲的奶,现在也喝?”
山子张张嘴巴没能发出声音,双手抱膝缩成一团,像是受惊的山甲兽。
簪獬朝小蚕招招手:“我们走。”
笃哥儿从晕眩中醒过神,猛地挣开乌乌藜,跌跌跄跄趟过雪地:“里正,里正!别带她走,求求您,求求您,她是我家的人,我爹娘同意的。”
簪獬气得无语:“你爹娘同意有什么用。”
乌乌藜疾步上前,笃哥儿扑压在雪地上,尤自哀嚎:“有啊,有用啊,我爹娘就是她爹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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簪獬(歪头):让我想想,怎么收拾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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