簪獬走了没多远,又看见那名赭衣女囚。
簪獬目光下垂,赭衣女囚脚边积雪鼓起,而她乌发如瀑,肩头不见一片雪花。
赭衣照雪,玉立清扬,不似人间客。
簪獬问:“好看吗?”
赭衣女囚回道:“乏善可陈。”
簪獬抬腿从雪中拔出鼍龙皮靴,路过赭衣女囚,跋涉向前。赭衣女囚随她同行,踏雪无痕。
乌乌藜等人很快跟上,山子肩背博弟儿的尸体。途中回到营地,黛黛牟兄妹坐在火堆前烤野兔。
几人分吃了兔肉,黛黛牟兄妹与小蚕一道,其余几人赶往山沟。
向阳村村民正候着,几具尸体并排放在一间最干净的木屋里。村民们见到博弟儿的尸体,又惊又悲。听闻杀人的是笃哥儿,更是不愿相信。
山子与他们相熟相知,又得他们信任,几句话就将事情瞒过:“笃哥儿要不没得疯病,又怎么会给我们下睡草。”
有村民吸鼻子嗡嗡说:“那是为了小蚕……”
簪獬站在一旁,心道果然。
山子不让那个村民说完:“仙女也不行。这么冷的天,在老林中里面,不说豺狼虎豹,夜里起了大雪将我们埋了又谁知道?”
村民们闻言后怕:“是这个理,那小子是真得疯病了。”
又有人道:“他今日为这,明日为那。等春暖了,能为了一颗菌子把我们迷晕扔在林子里。”
一众向阳村村民越想越怕,又念及笃哥儿众多偏执小事,纷纷觉得他打小便是如此犟拗,做得出这般丧天良的事。
“要我说,他不是这性子,小蚕未必会跑。”
“看着挺老实一个人,也不多言多语,下手够狠,你们看见小蚕那头皮了么。一般人哪下得了这个手。”
“不逼急了小蚕能跑?到了外头,能活几天?”
村民们看向簪獬,想那小蚕也是幸运,能够遇上里正。
山子道:“这次多亏里正,我们才能发觉这些人跑了。还好把他们赶进了老林子,要是进村,老老小小哪里弄得住他们。整个山沟都不够放尸体。”
村民们不住点头,庆幸不已。
簪獬道:“走吧,别让村里人担心。”
众人不再言语,抬尸体的抬尸体,搀扶伤员的搀扶伤员。
一行人走到半道,村里人就都知道了,携家带口出来迎接。再见抬了这么多具尸体,难免又惊又惧,男男女女哭天喊地。
簪獬没有多留,牧春带她径直进村。
几人宿在山子家。五页已经康愈,赖在床上睡懒觉。簪獬掀门帘进来,他还在打呼,金眼珠躺在另一侧。
牧春想要叫醒了两人,簪獬摆摆手。
出了山子家,直奔村中广场。
牙铁和秋狝都在,两人不大对付,各自守在磨盘两侧。牙铁是不是冷嘲热讽一句,秋狝就当没听见。
两人见了簪獬过来,颇有默契地齐声喊:“里正。”
牙铁抢前一步:“里正,你可回来了。”
他说着光明正大的朝后面努努嘴:“我一直守着,寸步不离。”
外人听了,可能以为他说的是石磨上堆积如山的贡品。簪獬清楚,他说的是秋狝。
之前,秋狝就一心想要带小竹花进屏风城。如今高扬首肯,允许竹海百姓自由出入屏风壁。
簪獬担心秋狝偷偷回去,带上小竹花远走高飞。
她不能让他得逞。
牙铁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听到簪獬说把人看好,就明白她话里意有所指。让牧春陪护五页,自己扶着腰刀寸步不离秋狝。
簪獬应了牙铁一声,看向秋狝:“秋狝,你身体没事吧?”
秋狝呵呵一笑:“没事没事,见里正您平安回来,我什么毛病都好了。”
簪獬点点头,秋狝不露虚色:“里正,税金手里,东西有了,我们什么时候回去?这已经六天了,屏风壁那边也没吃的,再不往回赶,我怕她们熬不住。”
牙铁道:“有我兄弟,能饿着她们?走之前,我不都安排好了。”
簪獬看了一眼石磨周围堆积如山的贡品:“他们也不富裕,这些东西算钱给他们。”
牙铁“啊”了一声:“这些本来都是献给里正你的。”
簪獬无奈:“这哪是给我的,这是给天君的。”
秋狝笑着劝道:“献给天君,可,总要人来吃吧。庙里供果,最后也是吃掉。天君又不会真吃东西,我们替祂吃,祂老人家肯定不会怪……。”
簪獬眉梢一挑:“所以你是故意留下?”
秋狝低头认错:“里正,我……当时那么多人,我不好直说。小老百姓其实狡猾的很,鬼来了他们都敢糊弄。只要我们都走了,他们就能把东西又拿回去。”
簪獬笑道:“……你也狡猾得很。”
她一扭头,看到赭衣女囚走到大石磨前,站在一筐干枣提篮面前。
簪獬被气笑,怎么一个个都是些想跟天君抢东西的馋鬼:“怎么?想吃?”
赭衣女囚捡起一枚干枣放入口中。
簪獬:“你还真吃啊。”
牙铁和秋狝眼露惊恐……里正,这是和谁说话?
牙铁反应极快,当即朝着簪獬说话的方向一礼,态度毕恭毕敬。
他素来不信天君鬼神之流,做了十年城防卫,都是油锅里滴溜溜的麻团。在这极东的屏风城,天君爷爷不如守备官权大,鬼未必有人厉害。
可巨竹林那一幕,牙铁死也忘不了。
那么粗的竹子,两个人都围不过来。
就那样无缘无故地倒塌……一根、两根、三根……
他犹记得脚下地面剧烈震动的感觉,自己像大湖里的一片小叶子。狂风暴雨劈头盖脸,可偏偏自己一点事情都没有。
明明一根巨竹枝就能砸得人头破血流,可所有人都没受伤。
一点没有。
牙铁从地上抬起头。
看到,月光洒在千万年没有照耀过的土地上,波涛汹涌的落叶恢复既往的平静……
看到,里正躺在篝火旁,双目紧闭。
从那一刻起,他坚信是里正救了大家。
这位传闻中天君亲点的里正,是个正儿八经的天官。那遥遥如星辰的天君,或许真在俯瞰人间。
……
簪獬看到牙铁和秋狝面露异常,只笑了笑。
昨夜她过度催动“器”,以至身体血气偏胜,身体一阵阵地难受,又使得整个人燥热亢奋,幻觉一直跟随不足为奇。
正在此时,当量村民涌来,个个眼睛红肿,面容悲戚。
岁首佳节,遭遇如此惨事,即便有山子解释劝慰,至亲至爱之人又怎么能轻易释怀。
“尊纪啊。”老婆婆颤颤巍巍,人仿佛被抽走魂魄,“里正君啊……我那鸿哥儿……鸿哥儿我儿啊……”
老婆婆还未到簪獬面前,突然眼白一翻,萎倒在地。簪獬赶忙上前去扶,村民们七手八脚的架起。恰巧金眼睛赶来,在老婆婆身上左拍右拍,总算给续上一口气。
簪獬心中石头刚落下,有个村民突然哭出来:“山子,里正,我家小米儿,小时候可能说了,叽叽喳喳……后来不吭声,我当他长大懂事了。有天回家,看见,看见他脸上血糊糊的……他朝我笑……笑的好开心,说他把坏舌头割下来了,他病好了。”
“我家宗弟儿也是,好好一个人,怎么就……怎么就长了一身白毛!我好恨啊,试了没多法子,中药泡,拿火烫,恨不得把皮刮下来!怎么,怎么就一个法子都没有……”
簪獬默然。
事情太急太多,她还未想过那些九窍怪身前是什么模样,原来都曾是普普通通的人,也会哭,也会笑……也会害怕自己变成怪物。
眼前村民像是溺水之人,向簪獬伸出手,想从她这得到一丝希望,却又不敢冒犯。
有人跑到抱着代表天君的高杆痛哭流涕,对着一根不会吭声的枯木拳打脚踢地逼问。
“我家那小子博弟儿,打小就不淘气,摘人家果子都不敢,怎么,怎么这么命苦啊!
“天君啊,你怎么就不开眼啊!都说是善恶有报,怎么得就好人没好报啊!”
许多人跟着涌过去,捶打高杆。山子忙喊人将他们拉开,一时间哭泣尖叫不绝于耳。
向阳村广场上,代表天君的古木高耸,顶端白、红、青、黄、黑五彩飘带迎风飘扬。
簪獬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也想问问天君。”
身旁有人回道:“礼天妄求,交易耳。”
簪獬不曾听清:“你说什么?”
赭衣女囚反问:“你行善想要回报吗?”
簪獬想了想:“反正我那时候拉你,什么也没想,就是怕你遇到危险。”
赭衣女囚道:“不求回报的善,才是善。想要回报,行善就是做买卖。做买卖岂有稳挣不赔?”
“……”簪獬一时语塞,怔怔盯着赭衣女囚。
良久,她揉了揉眼睛。再睁开眼,面前哪有什么赭衣女囚,只有哭断肠的向阳村村民
簪獬上前,从提篮里捏了一颗干枣,放入口中嚼了嚼。
有点酸,但也甜。
她移开石磨上的贡品,踩了上去。
众人见状,渐渐安静。
簪獬面容肃穆,双手张开,五指交叉:“天道无常。”
随即八根手指缓缓落下,互相抱握。大拇指弯折,关节相抵:“天君有序。”
这次,她没有看向高柱,而是垂目虔诚真挚的诵念:“天道无常,天君有序。祈愿生者生乐,死者死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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