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第四十八章

  第49章第四十八章

  走进酒吧,董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窗边的杨卉。她今天穿了一条大红色的连衣裙,乌黑的秀发在脑后绾起,整个人端庄而典雅,即使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然像一朵娇艳的牡丹光彩夺目。来到近前,董柯发现她涂了很鲜艳的口红,映衬在泛着象牙般光泽的肌肤下,更显得明艳动人。

  “抱歉,让你久等了。”

  董柯深吸了一口气,在她对面坐下。

  “喝什么?对了,他们这儿新上了黑啤,味道不错,要不要试试?

  我记得你上次说不喜欢洋酒。”

  “好啊。”

  杨卉招手叫来服务员,顺手把钱递过去,回头笑道:“不许和我抢,上次你请的,这次该轮到我了。”

  黑啤的口感不错,麦芽的焦香味比较醇厚,两人同时饮了一口,董柯看着留在对方杯沿上的淡淡唇印,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颊,刚要说话,却听杨卉问道:“金万恩死了,你听说了吗?”

  “这么大的事情,开发区都轰动了,我怎么会没听说?”

  “还记得你上次说的报应吗?”

  董柯一怔:“什么?”

  “上次说到你父亲举报案的时候,你说郑国栋和雷利军的死是遭到了报应,现在金万恩也死了,你还这么认为吗?”

  董柯不知道罗华上次怎么和她说的,觉得有点不好回答,迅速思考了一下,谨慎地道:“你觉得呢?”

  杨卉沉默了片刻,道:“这些日子我做了个调查,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什么事?”

  “希望工程办公室的捐助数据显示,你父亲捐资助学是从2007年开始的,这些年来他一共资助了一百五十七名贫困山区的失学儿童,真的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不过,还有一个孩子也收到了你父亲的资助,而且比这个时间早得多,但是他的名字却从未出现在希望工程的捐助名单里,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我父亲……”

  第一次这么称呼罗为民,董柯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感觉:“的确是在那之前就已经开始关心失学儿童的问题了,只不过那时他没有通过希望工程来做这件事,而是通过报刊和电视上的新闻报道来收集这些贫困孩子的信息,然后亲自赶过去核实,认为情况属实就决定资助对方。反过来说,这个被资助的孩子一旦能够获得稳定的维持学业的帮助,他的名字就不会出现在希望工程的名单里,所以你查不到并不奇怪。”

  “可是你父亲这些年花在这个孩子身上,或者说花在这个孩子家庭上面的钱,远比其他一百多名孩子加在一起的费用还要多得多。”

  “也许是这个孩子的家庭特别贫困吧。”

  董柯含糊道。

  “那你父亲也不至于连逢年过节和双休日都不休息,给人家做兼职记账会计去帮助对方吧?你听过谁把自己家的房子卖掉去资助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吗?而且,这是特例中的特例,其余的一百五十七个孩子都没有得到同样的待遇。”

  董柯忽然有点后悔来赴约了,他现在有些拿不准杨卉在这件事上的态度,停了一下,问道:“这么说,你找到了这个孩子?”

  杨卉从手机里调出一张照片,顺着桌面推过来,董柯的瞳孔缩了一下,照片上方印着一行烫金小字:喀沁县桥头镇第一中学初三毕业生留念。尽管时隔多年,他还是立刻从中找到了自己。

  “那天要不是在你家里看到你初中时的照片没有戴眼镜,我还以为这个人就是你呢。”

  杨卉纤细的手指点在照片上,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看着董柯。

  愕然、惊奇、探究、迷惑的表情相继出现在董柯脸上,他长时间地端详着照片中戴着老式宽边眼镜的自己,半晌才叹道:“真是想不到,这简直就是另外一个我……他叫什么名字?”

  “董柯。”

  董柯跟着重复了一遍,问道:“你是怎么找到他的?”

  杨卉慢慢收回审视对方的目光,道:“我小姨是万恩药业的财务助理,也就是你父亲的助理。她告诉我,你父亲前些年每次休年假都会去辽北的大山里看望他资助的一个孩子,回来的时候总能带一些山里的特产,野生榛子。”

  董柯奇道:“辽北很多地方都出产榛子,单凭这点你就能找到这个叫……桥头镇的地方?”

  “单凭这点当然找不到,不过我有内线给我提供消息。”

  “内线?”

  杨卉没有说话,笑容有点神秘。

  “这个董柯今年多大了?”

  “二十六岁,比你小两岁。”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是指除了相貌以外的。”

  “他初中时辍了两年学,去年才大学毕业,工作平平,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今年四月初,有人给他介绍了一份工作,在省城的一处工地上接手别人干了一半的工程,是关于楼宇自控方面的,一直干到上个月才结束。而给他介绍这份工作的人就是你父亲,这么多年一直偷偷资助他的也是你父亲,你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和董柯是什么关系了吧?”

  “我和他有什么关系?要不是你今天告诉我,我根本不知道世上还有一个和我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人,对了,你不会认为他是我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吧?我可以向你保证,除了我母亲,我父亲在外面绝对没有其他任何女人。”

  杨卉看着他的眼睛道:“虽然不是双胞胎,但是你们的血缘关系也很近,他是你的堂弟。他的父亲董建国和你的父亲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弟,你真的不知道?”

  董柯坚决地摇头:“我只知道我们家三代单传,我爷爷没有兄弟姐妹,他只有我父亲这一个儿子。你从哪儿打听到的这个消息,又是内线?”

  杨卉似乎没打算死抓住这个问题不放,她端起杯子轻轻抿了一口,道:“反正事实摆在这里,不管你知不知道,我的问题终于有答案了。”

  “什么答案?”

  董柯想起她在电话里就说找到答案了。

  “郑国栋、雷利军、金万恩,这三个都是和你父亲举报案息息相关的人,一直以来我都以为他们的死是你干的,因为你具有杀死他们的动机。但奇怪的是,所有这些人被害的时候,你都无一例外地出现在龙湾广场,不但有人证,还有那里的监控录像证明你绝对没有作案时间,直到出了赵鹏全这件事……”

  董柯觉得有必要插一句:“赵鹏全不是金万恩的外甥女婿吗,他怎么了?”

  “你父亲介绍给董柯的工程就是赵鹏全承包的,不过赵鹏全已经失踪一个多星期了,现在仍下落不明。他身上带的银行卡里的钱也被人提走了,有人还看到他失踪前在奥体中心工地上曾与一个年轻人发生过口角,在这之前,他的情妇也被人跟踪过。根据以往的这些迹象判断,赵鹏全的失踪和一个人脱不了关系。”

  “这个人就是董柯?”

  杨卉点头。

  “为什么?”

  “因为赵鹏全失踪前欠下了董柯十万元工程款,而董柯急需这笔钱给他的父亲做手术。”

  “你的意思是金万恩三人也是董柯杀的?”

  杨卉轻轻叹了口气:“不管你愿不愿意承认,你父亲是把董柯当成儿子一样看待的,显然,董柯也把他当成了自己的父亲。”

  “所以他听说我父亲死了,就替我做了本应是我这个亲生儿子做的事情?”

  “至少,他把你当成了替身,所以人人都以为你是凶手的时候,却意外地发现你有监控录像这个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董柯大感欣慰:“谢谢你的调查,帮我彻底洗脱了在这件事上的嫌疑。对了,你把这件事告诉警察了吗?”

  “没有,不过我想警方很快也会查到的。”

  “能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个案子吗?”

  “因为这个案子的第一个受害人郑国栋,是我的父亲,我姓杨是跟母姓,这是我外公的要求,因为我母亲没有兄弟,我外公不希望杨家的香火在他那一代就断绝了。”

  董柯心里忽然有些惴惴,他想起罗华临死前自己嘲笑对方的话——万一有一天她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你杀死的,你猜她会怎么样?只不过这个她,由那个卖冷饮的女孩变成了此时坐在对面的杨卉。

  杨卉继续道:“我说过,把涉及自己父母的冤屈搞清楚,是每一个身为子女的责任。我相信我的父亲,他从未在你父亲的举报案里做过什么肮脏的交易。”

  董柯举起杯:“这一杯敬你的父亲。”

  杨卉仰头喝了一大口,白皙的脸上升起一抹淡淡的红晕,她看着董柯道:“可是我在想,这件事会不会有另一种可能。”

  “什么意思?”

  “如果坐在龙湾广场监控下面的是董柯呢?”

  “那凶手是谁?”

  “你说呢?”

  董柯笑起来:“不存在这种可能,因为我没有动机,我们早就脱离了父子关系,很多人都知道。”

  “你有。你的动机就是复仇,只不过不是为了你父亲,而是为了你母亲。”

  董柯慢慢抬起头看向她。

  “我找到了当初购买你家房子的房主,他告诉我那栋房子并不是你偷偷卖给他的,他也从来没有见过你,从始至终和他交易的人都是你父亲。”

  “那栋婚房确实是我父亲卖的,他打算拿这笔钱去资助那些孩子,是我母亲偷偷拿走了存折交给我去南方做生意,可惜我不争气,生意最终还是失败了。我这样说是为了维护他在外人面前的尊严,不想让人对他说三道四,不过这事和你说的动机有什么关系?”

  “你的生意确实失败了,但是你根本没有负债,真正负债的另有其人,你父亲从不休息地做兼职会计挣钱就是为了帮这个人还债,无奈这个人欠下的金额太过巨大,你父亲才被迫卖掉了那栋本来给你准备的婚房。当初去你父母家里催债的也不是什么南方人,而是辽北一个县的赌博诈骗团伙,可是卖房钱被你拿走了,于是他们把你父母家砸了个稀烂,还威胁要放火烧房子……”

  董柯心里莫名地慌乱起来,罗为民卖房子的事情他是知道的,大概发生在他刚刚考上大学的那一年,但是催债的事情他从未听罗为民说起过。猛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可能性,眼睛直直地盯着杨卉。

  很快,杨卉就验证了他的想法:“你母亲就是在这场惊吓中诱发了心肌梗死过世的,她走的时候你连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所以从那时起,你就恨透了你父亲,但是你更加痛恨的是董柯和他的父亲董建国,因为欠下那笔赌债的人就是董建国。所以当你遇到来开发区找赵鹏全要账的董柯,就产生了为你母亲复仇的动机。”

  原来伯母是这样过世的,一直困扰自己的谜团终于解开了。难怪罗华如此憎恨自己,硬把杀人凶手的嫌疑嫁祸给自己,难怪他杀了那么多人却坚称从未想过给他的父亲复仇,原来一切都是为了他的母亲,原来一切的起因都是自己这一家人。如果那个夏天罗伯伯没有找到自己,他的家庭也不会受到不可弥补的伤害,如果时间能够退回到那个时候,自己还会不会挽着他的手走进大山……可是,世间没有如果。

  隐约间,董柯感到有泪水从眼角滑落,他抬手抹去,徐徐吐了口气,道:“我承认你的猜测有道理,但是光有动机没用,重要的是证据。我听说警方在案发现场找到了不止一个粘有凶手指纹和DNA的证据,而我的DNA样本和指纹早在传唤我时就已经采集过了,时间过去这么久,如果警方确认我是凶手,我现在就不会坐在你面前了。”

  杨卉缓缓摇了摇头:“既然你和董柯有过接触,想办法弄到有他指纹和DNA的物品丢在现场不是什么难事,就算董柯自己看到也百口莫辩。而且,我相信他看不到这一幕了,因为你杀了这么多人,最终的报复对象就是董柯,你不会让他继续活在世上的。”

  董柯笑起来:“这不过是你自己的臆测和猜想,事实上,我从未见过董柯这个人,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

  “你不但见过董柯,而且还向我暗示过他就是凶手,那两张照片就是证明。”

  “哪两张照片?”

  “一张是你和你父亲在大山里的合影,是我在你父亲的捐助证书里找到的,另一张是你和小军、二奎在家里的合影,当时你特意强调他们两人都是你的初中同学。可是大山里合影那张你戴着老式的近视镜,另一张却没戴。近视的人除了睡觉,平时是不会轻易摘掉眼镜的,当时我就觉得奇怪,可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有一个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现在想起来,这就是你故意给我的暗示,你在告诉我大山里的那个人不是你。”

  “这不是我给你的暗示,是你的大脑给你自己的心理暗示,当一个人过度思考一件事情的时候,大脑通常会自动给出一个顺应自己想法的指令。”

  “我不但确定这不是自己的凭空臆想,还确定另一件事,你从第一次见到我时,就是我去你家看房子的时候,你就已经认出我了。因为你之前多次跟踪过我父亲,有时我也会陪他一起出去散步,你不可能没有见过我,而且在他被害的那天晚上,也是他把我送到学校的。可笑我后来千方百计地去接近你,想从你身上找到杀害我父亲的证据。”

  董柯不置可否地笑笑:“咱们争辩这些没有意义,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是凶手。”

  “我虽然没有能证明你是凶手的证据,但是我有一样证据能够证明董柯不是凶手。”

  杨卉有些激动,说话间动作有点大,把放在桌边的女包碰到了地上,包的拉链没拉,里面的化妆品、钱包、钥匙散了一地。

  董柯弯下腰,帮她一一捡起来装进包里,然后把包放到桌子里侧,笑道:“虽然明知你在强词夺理,但我还是想听听你说的证据。”

  “我见过董柯。前几天下大雨的那个晚上,他送我回观海别院小区,经过西门外的步道时,我试探过他,他根本没有反应,不知道那里就是我父亲遇害的地方。”

  “这构不成证据,警察不会采纳的。”

  “那有什么要紧?证据是给警察看的,我不需要那个东西。”

  “那你需要什么?你不是一直想证明我是凶手吗?”

  杨卉忽然笑起来,端起杯和他碰了一下:“干了这一杯,我给你揭晓答案。”

  说着,自己咕嘟嘟地把杯子里的大半啤酒干了下去,还冲他亮了一下杯底。

  董柯笑笑,也把剩下的半杯啤酒干了,同样向她亮了一下杯底:“揭晓答案吧。”

  “对我来说,证据并不重要,我需要的是逻辑,罗华,你符合成为这个凶手的所有逻辑,这就够了。”

  “这就是你的答案?”

  董柯觉得有点迷糊,想到那天晚上杨卉被大雨淋湿后诱人的身体曲线和临别时的轻轻一吻,不禁感到脸上有点发烫,心跳也在加速,偷眼向杨卉胸前看去,恰好看到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间露出一抹魅人的风情。

  “你很快就知道了。”

  杨卉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

  “很快……”

  董柯感到全身的血液都在疯狂地往头上涌,脑袋涨得像要裂开一样,心脏跳得比刚跑过马拉松还要剧烈,胃里更是翻江倒海般地搅动起来,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

  他使劲甩了甩头,努力向面前的杯子看去,发现视线已经模糊了,顿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快送我去医院……”

  杨卉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神情漠然地看着他,眼角慢慢渗出一滴泪珠。

  董柯把手指压在舌根上,用力抠着自己的嗓子,仍然什么都吐不出来,他冲着杨卉艰难地道:“送我去医院,我不是罗华,我是董柯……”

  杨卉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掀起他的衣襟,露出那条伤疤:“那天董柯脱下衣服给我遮雨,他身上没有这条伤疤。”

  “我……”

  董柯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绝望地朝杨卉伸出手去,从喉咙里发出最后的声音:“那天临走时,你……吻了我……”

  “你说什么?”

  董柯的呼吸越来越弱,在意识消失前的一刻,他看到杨卉美好的面容上散发着象牙般洁净润泽的光,噙在眼角的泪珠终于滑落下来。最后,整个视野只剩下了一种颜色,如同透过浸染了罗华鲜血的酒杯所看到的,世界一片猩红。

  对了,罗华临死前想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