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伤所谓文人,轻个不完,弄得别一些作者摇头叹气了,以为作践了文苑。这自然也说得通。陶渊明先生"采菊东篱下",心境必须清幽闲适,他这才能够"悠然见南山",如果篱中篱外,有人大嚷大跳,大骂大打,南山是在的,他却"悠然"不得,只好"愕然见南山"了。现在和晋宋之交有些不同,连"象牙之塔"(2)也已经搬到街头来,似乎颇有"不隔"(3)之意,然而也还得有幽闲,要不然,即无以寄其沉痛,文坛减色,嚷嚷之罪大矣。于是相轻的文人们的处境,就也更加艰难起来,连街头也不再是扰攘的地方了,真是途穷道尽。
然而如果还要相轻又怎么样呢?前清有成例,知县老爷出巡,路遇两人相打,不问青红皂白,谁是谁非,各打屁股五百完事。不相轻的文人们纵有"肃静""回避"牌,却无小板子,打是自然不至于的,他还是用"笔伐",说两面都不是好东西。这里有一段炯之(4)先生的《谈谈上海的刊物》为例--"说到这种争斗,使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的争斗成绩。这成绩就是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等于木偶戏的互相揪打或以头互碰,除了读者养成一种’看热闹’的情趣以外,别无所有。把读者养成欢喜看’戏’不欢喜看’书’的习气,’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争斗的延长,无结果的延长,实在可说是中国读者的大不幸。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一个时代的代表作,结起账来若只是这些精巧的对骂,这文坛,未免太可怜了。"(天津《大公报》的《小公园》,八月十八日。)"这种斗争",炯之先生还自有一个界说:"即是向异己者用一种琐碎方法,加以无怜悯,不节制的辱骂。(一个术语,便是’斗争’。)"云。
于是乎这位炯之先生便以怜悯之心,节制之笔,定两造为丑角,觉文坛之可怜了,虽然"我们记起《太白》,《文学》,《论语》,《人间世》几年来",似乎不但并不以"’文坛消息’的多少,成为刊物销路多少的主要原因",而且简直不登什么"文坛消息"。不过"骂"是有的;只"看热闹"的读者,大约一定也有的。试看路上两人相打,他们何尝没有是非曲直之分,但旁观者往往只觉得有趣;就是绑出法场去,也是不问罪状,单看热闹的居多。由这情形,推而广之以至于文坛,真令人有不如逆来顺受,唾面自干之感。到这里来一个"然而"罢,转过来是旁观者或读者,其实又并不全如炯之先生所拟定的混沌,有些是自有各人自己的判断的。所以昔者古典主义者和罗曼主义者相骂,甚而至于相打(5),他们并不都成为丑角;左拉遭了剧烈的文字和图画的嘲骂(6),终于不成为丑角;连生前身败名裂的王尔德(7),现在也不算是丑角。
自然,他们有作品。但中国也有的。中国的作品"可怜"得很,诚然,但这不只是文坛可怜,也是时代可怜,而且这可怜中,连"看热闹"的读者和论客都在内。凡有可怜的作品,正是代表了可怜的时代。昔之名人说"恕"字诀--但他们说,对于不知恕道的人,是不恕的(8);--今之名人说"忍"字诀,春天的论客以"文人相轻"****,秋天的论客以"凡骂人的与被骂的一古脑儿变成丑角"抹杀是非。冷冰冰阴森森的平安的古冢中,怎么会有生人气?
"我们是不是还有什么方法可以使这种’私骂’占篇幅少一些?"--炯之先生问。有是有的。纵使名之曰"私骂",但大约决不会件件都是一面等于二加二,一面等于一加三,在"私"之中,有的较近于"公",在"骂"之中,有的较合于"理"的,居然来加评论的人,就该放弃了"看热闹的情趣",加以分析,明白的说出你究以为那一面较"是",那一面较"非"来。
至于文人,则不但要以热烈的憎,向"异己"者进攻,还得以热烈的憎,向"死的说教者"(9)抗战。在现在这"可怜"的时代,能杀才能生,能憎才能爱,能生与爱,才能文。彼兑飞(10)说得好:我的爱并不是欢欣安静的人家,花园似的,将平和一门关住,其中有"幸福"慈爱地往来,而抚养那"欢欣",那娇小的仙女。
我的爱,就如荒凉的沙漠一般--一个大盗似的有嫉妒在那里霸着;他的剑是绝望的疯狂,而每一刺是各样的谋杀!
九月十二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十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四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2)"象牙之塔"原是十九世纪法国文艺批评家圣佩韦批评同时代消极浪漫主义诗人维尼的用语,后来用以比喻脱离现实生活的文艺家的小天地。
(3)"不隔"见王国维《人间词话》:"间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又:"如雾里看花,终隔一层......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4)炯之即沈从文。
(5)关于古典主义者与罗曼主义者相骂,一八三○年二月二十五日,雨果的浪漫主义剧作《欧那尼》在巴黎法兰西剧院上演,观众中支持古典主义的顿足、起哄,拥护浪漫主义的则狂热喝采,双方的喧嚷声混成一片,甚至引起斗殴。罗漫主义,今译浪漫主义。
(6)左拉(mZola,1840-1902)法国作家。一八九四年,*太血统的法**官德莱孚斯被诬泄露军事机密罪判处终身苦役。左拉于一八九七年对此案材料作了研究后,给法国总统佛尔写了一封《我控诉》的公开信,为德莱孚斯辩护,控诉法国政府、法庭和总参谋部违反法律和侵犯人权,以致被控诽谤罪而逃亡伦敦。在这一事件中,法国报刊不断刊载攻击他的文字和漫画。直至左拉死后四年(1906),该案终于真相大白,撤销原判,德莱孚斯恢复军职。
(7)一八九五年马奎斯指摘王尔德与其子艾尔弗雷德道格拉斯搞同性恋,道德败坏。王尔德在道格拉斯的怂恿下,控告马奎斯诽谤自己。因证据对王尔德不利,结果他被判两年苦役,于一八九五年五月入狱。出狱后流寓国外,死于巴黎。
(8)指新月社的人们。参看《三闲集新月社批评家的任务》。
(9)"死的说教者"参看本卷第5页注(6)。
(10)彼兑飞即裴多菲,匈牙利诗人。这里所引是《我的爱--并不是......》一诗的最后两节。鲁迅曾译有全文,发表于《语丝》周刊第九、第十一期(一九二五年一月十二日、二十六日)。
备考: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魏金枝)人应有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这是不错的。文人应更有分明的是非,和更热烈的好恶,这也是不错的。但天下的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除了是非之外,还有"似是而非"的"是",和"非中有是"之非,在这当口,我们的好恶,便有些为难了。
譬如有一种人,他们借着一个好看的幌子,做其为所欲为的勾当,不论是非,无分好恶,一概置之在所排挤之列,这叫做玉石俱焚,在他自己的心目之中,已先无是非之分。但他还要大言不惭,自以为是。于是其所谓"是",不免似是而实非了。这是我们在谈话是非之前,所应最先将它分辩明白的。次则以趣观之,往往有些具着两张面孔的人,对于腰骨硬朗的,他会伏在地下,打拱作揖,对于下一点的,也会装起高不可扳的怪腔,甚至给你当头一脚,拒之千里之外。其时是非,便会煞时分手,各归其主,因之好恶不同,也是常事。在此时际,要谈是非,就得易地而处,平心而论,彼一是非,此一是非,原非确论。
至于非中之是,它的是处,正胜过于似是之非,因为其犹讲交友之道,而无门阀之分。凡人在落难时节,没有朋友,没有六亲,更无是非天道可言,能与猿鹤为伍,自然最好,否则与鹿豕为伍,也是好的。即到千万没有办法的时候,至于躺在破庙角里,而与麻疯病菌为伍,倘然我的体力,尚能为自然的抗御,因而不至毁灭以死,也比被实际上也做着骗子屠夫的所诱杀脔割,较为心愿。所以,倘然要讲是非,也该去怪追奔逐北的好汉,我等小民,不任其咎。但近来那般似是的人,还在那里大登告白,说是"少卿教匈奴为兵",那个意思,更为凶恶,为他营业,卖他朋友,甚而至于陷井下石,望人万劫不复,那层似是的甜衣,不是糖拌砒霜,是什么呢?
总之,文人相轻,不外乎文的长短,道的是非,文既无长短可言,道又无是非之分,则空谈是非,何补于事!已而已而,手无寸铁的人呵!
七月一日,《芒种》第八期。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二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人生识字胡涂始中国的成语只有"人生识字忧患始"(2),这一句是我翻造的。
孩子们常常给我好教训,其一是学话。他们学话的时候,没有教师,没有语法教科书,没有字典,只是不断的听取,记住,分析,比较,终于懂得每个词的意义,到得两三岁,普通的简单的话就大概能够懂,而且能够说了,也不大有错误。小孩子往往喜欢听人谈天,更喜欢陪客,那大目的,固然在于一同吃点心,但也为了爱热闹,尤其是在研究别人的言语,看有什么对于自己有关系--能懂,该问,或可取的。
我们先前的学古文也用同样的方法,教师并不讲解,只要你死读,自己去记住,分析,比较去。弄得好,是终于能够有些懂,并且竟也可以写出几句来的,然而到底弄不通的也多得很。自以为通,别人也以为通了,但一看底细,还是并不怎么通,连明人小品都点不断的,又何尝少有?(3)人们学话,从高等华人以至下等华人,只要不是聋子或哑子,学不会的是几乎没有的,一到学文,就不同了,学会的恐怕不过极少数,就是所谓学会了的人们之中,请恕我坦白的再来重复的说一句罢,大约仍然胡胡涂涂的还是很不少。这自然是古文作怪。因为我们虽然拚命的读古文,但时间究竟是有限的,不像说话,整天的可以听见;而且所读的书,也许是《庄子》和《文选》(4)呀,《东莱博议》呀,《古文观止》(5)呀,从周朝人的文章,一直读到明朝人的文章,非常驳杂,脑子给古今各种马队践踏了一通之后,弄得乱七八遭,但蹄迹当然是有些存留的,这就是所谓"有所得"。这一种"有所得"当然不会清清楚楚,大概是似懂非懂的居多,所以自以为通文了,其实却没有通,自以为识字了,其实也没有识。自己本是胡涂的,写起文章来自然也胡涂,读者看起文章来,自然也不会倒明白。然而无论怎样的胡涂文作者,听他讲话,却大抵清楚,不至于令人听不懂的--除了故意大显本领的讲演之外。因此我想,这"胡涂"的来源,是在识字和读书。
例如我自己,是常常会用些书本
子上的词汇的。虽然并非什么冷僻字,或者连读者也并不觉得是冷僻字。然而假如有一位精细的读者,请了我去,交给我一枝铅笔和一张纸,说道,"您老的文章里,说过这山是’膀’的,那山是’岩’的,那究竟是怎么一副样子呀?您不会画画儿也不要紧,就钩出一点轮廓来给我看看罢。请,请,请......"这时我就会腋下出汗,恨无地洞可钻。因为我实在连自己也不知道"’膀"和"岩"究竟是什么样子,这形容词,是从旧书上钞来的,向来就并没有弄明白,一经切实的考查,就糟了。此外如"幽婉","玲珑","蹒跚","嗫嚅"......之类,还多得很。
说是白话文应该"明白如话",已经要算唱厌了的老调了,但其实,现在的许多白话文却连"明白如话"也没有做到。倘要明白,我以为第一是在作者先把似识非识的字放弃,从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词汇,搬到纸上来;也就是学学孩子,只说些自己的确能懂的话。至于旧语的复活,方言的普遍化,那自然也是必要的,但一须选择,二须有字典以确定所含的意义,这是另一问题,在这里不说它了。
四月二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五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五号"文学论坛"栏,署名庚。
(2)"人生识字忧患始"宋代苏轼《石苍舒醉墨堂》一诗中的句子。
(3)指林语堂、刘大杰等。当时出版的刘大杰标点、林语堂校阅的《袁中郎全集》、刘大杰校点的张岱《琅嬛文集》等,其中有不少断句错误。参看《花边文学骂杀与捧杀》和本书《"题未定"草(六)》等。
(4)《庄子》、《文选》参看本卷第46页注(13)。(5)《东莱博议》宋代吕祖谦著,是一部取《左传》中史事加以评论的文集。旧本题为《东莱左氏博议》,共二十五卷,一六八篇。后来通行的是明人删节本,只十二卷,八十六篇。《古文观止》,清代吴楚材、吴调侯编选的古文读本,共十二卷,收自先秦至明代的文章二二二篇。
不应该那么写凡是有志于创作的青年,第一个想到的问题,大概总是"应该怎样写?"现在市场上陈列着的"小说作法","小说法程"之类,就是专掏这类青年的腰包的。然而,好像没有效,从"小说作法"学出来的作者,我们至今还没有听到过。有些青年是设法去问已经出名的作者,那些答案,还很少见有什么发表,但结果是不难推想而知的:不得要领。这也难怪,因为创作是并没有什么秘诀,能够交头接耳,一句话就传授给别一个的,倘不然,只要有这秘诀,就真可以登广告,收学费,开一个三天包成文豪学校了。以中国之大,或者也许会有罢,但是,这其实是骗子。
在不难推想而知的种种答案中,大概总该有一个是"多看大作家的作品"。这恐怕也很不能满文学青年的意,因为太宽泛,茫无边际--然而倒是切实的。凡是已有定评的大作家,他的作品,全部就说明着"应该怎样写"。只是读者很不容易看出,也就不能领悟。因为在学习者一方面,是必须知道了"不应该那么写",这才会明白原来"应该这么写"的。这"不应该那么写",如何知道呢?惠列赛耶夫(2)的《果戈理研究》第六章里,答复着这问题--"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这确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而我们中国却偏偏缺少这样的教材。近几年来,石印的手稿是有一些了,但大抵是学者的著述或日记。也许是因为向来崇尚"一挥而就","文不加点"的缘故罢,又大抵是全本干干净净,看不出苦心删改的痕迹来。取材于外国呢,则即使精通文字,也无法搜罗名作的初版以至改定版的各种本子的。
读书人家的子弟熟悉笔墨,木匠的孩子会玩斧凿,兵家儿早识刀枪,没有这样的环境和遗产,是中国的文学青年的先天的不幸。
在没奈何中,想了一个补救法:新闻上的记事,拙劣的小说,那事件,是也有可以写成一部文艺作品的,不过那记事,那小说,却并非文艺--这就是"不应该这样写"的标本。只是和"应该那样写",却无从比较了。
四月二十三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六月《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六号"文学论坛"栏,署名洛。
(2)惠列赛耶夫(BBBepecae,1**7-1945)一译魏烈萨耶夫,苏联作家,文学评论家。
什么是"讽刺"?
--答文学社问我想:一个作者,用了精炼的,或者简直有些夸张的笔墨--但自然也必须是艺术的地--写出或一群人的或一面的真实来,这被写的一群人,就称这作品为"讽刺"。
"讽刺"的生命是真实;不必是曾有的实事,但必须是会有的实情。所以它不是"I造",也不是"诬蔑";既不是"揭发阴私",又不是专记骇人听闻的所谓"奇闻"或"怪现状"。它所写的事情是公然的,也是常见的,平时是谁都不以为奇的,而且自然是谁都毫不注意的。不过这事情在那时却已经是不合理,可笑,可鄙,甚而至于可恶。但这么行下来了,习惯了,虽在大庭广众之间,谁也不觉得奇怪;现在给它特别一提,就动人。譬如罢,洋服青年拜佛,现在是平常事,道学先生发怒,更是平常事,只消几分钟,这事迹就过去,消灭了。但"讽刺"却是正在这时候照下来的一张相,一个撅着屁股,一个皱着眉心,不但自己和别人看起来有些不很雅观,连自己看见也觉得不很雅观;而且流传开去,对于后日的大讲科学和高谈养性,也不免有些妨害。倘说,所照的并非真实,是不行的,因为这时有目共睹,谁也会觉得确有这等事;但又不好意思承认这是真实,失了自己的尊严。于是挖空心思,给起了一个名目,叫作"讽刺"。其意若曰:它偏要提出这等事,可见也不是好货。
有意的偏要提出这等事,而且加以精炼,甚至于夸张,却确是"讽刺"的本领。同一事件,在拉杂的非艺术的记录中,是不成为讽刺,谁也不大会受感动的。例如新闻记事,就记忆所及,今年就见过两件事。其一,是一个青年,冒充了军官,向各处招摇撞骗,后来破获了,他就写忏悔书,说是不过借此谋生,并无他意。其二,是一个窃贼招引学生,教授偷窃之法,家长知道,把自己的子弟禁在家里了,他还上门来逞凶。较可注意的事件,报上是往往有些特别的批评文字的,但对于这两件,却至今没有说过什么话,可见是看得很平常,以为不足介意的了。然而这材料,假如到了斯惠夫德(JSwift)(2)或果戈理(NGogol)的手里,我看是准可以成为出色的讽刺作品的。在或一时代的社会里,事情越平常,就越普遍,也就愈合于作讽刺。
讽刺作者虽然大抵为被讽刺者所憎恨,但他却常常是善意的,他的讽刺,在希望他们改善,并非要捺这一群到水底里。然而待到同群中有讽刺作者出现的时候,这一群却已是不可收拾,更非笔墨所能救了,所以这努力大抵是徒劳的,而且还适得其反,实际上不过表现了这一群的缺点以至恶德,而对于敌对的别一群,倒反成为有益。我想:从别一群看来,感受是和被讽刺的那一群不同的,他们会觉得"暴露"更多于"讽刺"。
如果貌似讽刺的作品,而毫无善意,也毫无热情,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那就并非讽刺了,这便是所谓"冷嘲"。
五月三日。
注释:(1)本篇写成时未能刊出,后来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杂文》月刊第三号。参看本书《后记》。
(2)斯惠夫德(1667-1745)通译斯威夫特,英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格列佛游记》等。
从"别字"说开去自从议论写别字(2)以至现在的提倡手头字(3),其间的经过,恐怕也有一年多了,我记得自己并没有说什么话。这些事情,我是不反对的,但也不热心,因为我以为方块字本身就是一个死症,吃点人参,或者想一点什么方法,固然也许可以拖延一下,然而到底是无可挽救的,所以一向就不大注意这回事。
前几天在《自由谈》上看见陈友琴(4)先生的《活字与死字》,才又记起了旧事来。他在那里提到北大招考,投考生写了误字,"刘半农教授作打油诗去嘲弄他,固然不应该",但我"曲为之辩,亦大可不必"。那投考生的误字,是以"倡明"为"昌明",刘教授的打油诗,是解"倡"为"**",我的杂感,是说"倡"不必一定作"**"解,自信还未必是"曲"说;至于"大可不必"之评,那是极有意思的,一个人的言行,从别人看来,"大可不必"之点多得很,要不然,全国的人们就好像是一个了。
我还没有明目张胆的提倡过写别字,假如我在做国文教员,学生写了错字,我是要给他改正的,但一面也知道这不过是治标之法。至于去年的指摘刘教授,却和保护别字微有不同。(一)我以为既是学者或教授,年龄至少和学生差十年,不但饭菜多吃了万来碗了,就是每天认一个字,也就要比学生多识三千六百个,比较的高明,是应该的,在考卷里发见几个错字,"大可不必"飘飘然生优越之感,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样。况且(二)现在的学校,科目繁多,和先前专攻八股的私塾,大不相同了,纵使文字不及从前,正也毫不足怪,先前的不写错字的书生,他知道五洲的所在,原质的名目吗?自然,如果精通科学,又擅文章,那也很不坏,但这不能含含胡胡,责之一般的学生,假使他要学的是工程,那么,他只要能筑堤造路,治河导淮就尽够了,写"昌明"为"倡明",误"留学"为"流学",堤防决不会因此就倒塌的。如果说,别国的学生对于本国的文字,决不致闹出这样的大笑话,那自然可以归罪于中国学生的偏偏不肯学,但也可以归咎于先生的不善教,要不然,那就只能如我所说:方块字本身就是一个死症。
改白话以至提倡手头字,其实也不过一点樟脑针,不能起死回生的,但这就又受着缠不清的障害,至今没有完。还记得提倡白话的时候,保守者对于改革者的第一弹,是说改革者不识字,不通文,所以主张用白话。对于这些打着古文旗子的敌军,是就用古书作"法宝",这才打退的,以毒攻毒,反而证明了反对白话者自己的不识字,不通文。要不然,这古文旗子恐怕至今还不倒下。去年曹聚仁先生为别字辩护,战法也是搬古书,弄得文人学士之自以为识得"正字"者,哭笑不得,因为那所谓"正字"就有许多是别字。这确是
轰毁旧营垒的利器。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来辩文的白不白--但"寻开心"者除外--字的别不别了,因为这会引到今文《尚书》(5),骨甲文字(6)去,麻烦得很。这就是改革者的胜利--至于这改革的损益,自然又作别论。
陈友琴先生的《死字和活字》,便是在这决战之后,重整阵容的最稳的方法,他已经不想从根本上斤斤计较字的错不错,即别不别了。他只问字的活不活;不活,就算错。他引了一段何仲英先生的《中国文字学大纲》来做自己的代表(7)--"......古人用通借,也是写别字,也是不该。不过积古相沿,一向通行,到如今没有法子强人改正。假使个个字都能够改正,是《易经》里所说的’爸父之蛊’。纵使不能,岂可在古人写的别字以外再加许多别字呢?古人写的别字,通行到如今,全国相同,所以还可以解得。今人若添写许多别字,各处用各处的方音去写,别省别县的人,就不能懂得了,后来全国的文字,必定彼此不同,这不是一种大障碍吗?......"这头几句,恕我老实的说罢,是有些可笑的。假如我们先不问有没有法子强人改正,自己先来改正一部古书试试罢,第一个问题是拿什么做"正字",《说文》,金文,(8)骨甲文,还是简直用陈先生的所谓"活字"呢?纵使大家愿意依,主张者自己先就没法改,不能"爸父之蛊"(9)。所以陈先生的代表的接着的主张是已经错定了的,就一任他错下去,但是错不得添,以免将来破坏文字的统一。是非不谈,专论利害,也并不算坏,但直白的说起来,却只是维持现状说而已。
维持现状说是任何时候都有的,赞成者也不会少,然而在任何时候都没有效,因为在实际上决定做不到。假使古时候用此法,就没有今之现状,今用此法,也就没有将来的现状,直至辽远的将来,一切都和太古无异。以文字论,则未有文字之时,就不会象形以造"文",更不会孳乳而成"字",(10)篆决不解散而为隶,隶更不简单化为现在之所谓"真书"(11)。文化的改革如长江大河的流行,无法遏止,假使能够遏止,那就成为死水,纵不干涸,也必腐败的。当然,在流行时,倘无弊害,岂不更是非常之好?然而在实际上,却断没有这样的事。回复故道的事是没有的,一定有迁移;维持现状的事也是没有的,一定有改变。有百利而无一弊的事也是没有的,只可权大小。况且我们的方块字,古人写了别字,今人也写别字,可见要写别字的病根,是在方块字本身的,别字病将与方块字本身并存,除了改革这方块字之外,实在并没有救济的十全好方法。
复古是难了,何先生也承认。不过现状却也维持不下去,因为我们现在一般读书人之所谓"正字",其实不过是前清取士的规定,一切指示,都在薄薄的三本所谓"翰苑分书"的《字学举隅》(12)中,但二十年来,在不声不响中又有了一点改变。从古讫今,什么都在改变,但必须在不声不响中,倘一道破,就一定有窒碍,维持现状说来了,复古说也来了。这些说头自然也无效。但一时不失其为一种窒碍却也是真的,它能够使一部分的有志于改革者迟疑一下子,从招潮者变为乘潮者。
我在这里,要说的只是维持现状说听去好像很稳健,但实际上却是行不通的,史实在不断的证明着它只是一种"并无其事":仅在这一些。
三月二十一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二十日上海《芒种》半月刊第一卷第四期,署名旅隼。
(2)议论写别字一九三三年十月,刘半农在《论语》第二十六期发表的《阅卷杂诗(六首)》,对当年北京大学招考时学生在国文试卷中所写的别字大加嘲弄。鲁迅在同年十月十六日《申报自由谈》发表《"感旧"以后(下)》(后收入《准风月谈》),对刘的这种态度进行了批评;接着曹聚仁就"别字"问题在十月二十二日、二十八日《申报自由谈》发表了《谈"别字"》和《再张目一下--续谈别字》两篇文章。
(3)提倡手头字一九三五年初,一部分文化教育界人士及杂志社曾发起推行手头字运动,主张将手头字正式用于出版物,并发表了第一期推行的三百个字。据他们发表的《推行手头字缘起》说,手头字是"手头上大家都这么写,可是书本上并不这么印"的字。
(4)陈友琴安徽南陵人。当时是上海务本女子中学教员。他的《活字与死字》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十六日、十八日、十九日的《申报自由谈》。
(5)今文《尚书》《尚书》是我国上古历史文件和部分追记古代事迹著作的汇编,有今文、古文之别:今文《尚书》系汉初伏胜所传,欧阳氏及大小夏侯氏所习,以汉代当时通行的隶书抄写;古文《尚书》传为汉代孔安国在孔子宅壁中所得,用秦汉以前的古文字书写(后来流传的古文《尚书》,相传为东晋梅赜伪造)。据《汉书艺文志》称:"刘向以中古文校欧阳、大小夏侯三家经文,文字异者七百有余。"(6)骨甲文字即甲骨文,又称"卜辞",殷商时代在龟甲和兽骨上所刻记载占卜情况的文字,一八九九年始于河南安阳(殷代故都)发现,是我国目前所见最早的文字。
(7)陈友琴在《活字与死字》一文中说:"所谓’活字’者,就是大多数认识文字的人所公认的字......识字太多的朋友,搬出许多奇字僻字古字,与实际运用文字的需要全不相干,我对于这一类的字,一概谥以佳号曰’死字’。"最后又说:"我觉得我们的同行何仲英先生(按陈、何当时都是教员)的话,可以做我的代表。"《中国文字学大纲》,一九二二年二月商务印书馆出版。
(8)《说文》《说文解字》的略称。东汉许慎撰,我国第一部系统介绍汉字形、音、义的著作。金文,又称"钟鼎文",是殷、周到汉代青铜器上铸刻的记事文字。
(9)"爸父之蛊"语见《周易蛊》初六:"爸父之蛊,有子,考无咎。"三国时魏国王弼注:"爸父之事,能承先轨,堪其任者也。"后称儿子能完成父亲所未竟的事业,因而掩盖了父亲的过错为"爸蛊"。
(10)关于"文"和"字"的这一解释,原出《说文解字序目》中,原文是:"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11)关于篆、隶、"真书"(楷书),参看本卷第105页注(16)。
(12)《字学举隅》清代龙启瑞编,是一部"辨正通俗文字"的书,分"辨似、正譌、摘误"三类。此书刻本的字体,系由翰林二十余人分写而成,故称"翰苑分书"。
书的还魂和赶造把大部的丛书印给读者看,是宋朝就有的(2),一直到现在。缺点是因为部头大,所以价钱贵。好处是把研究一种学问的书汇集在一处,能比一部一部的自去寻求更省力;或者保存单本小种的著作在里面,使它不易于灭亡。但这第二种好处,是也靠着部头大,价钱贵,人们就因此格外珍重的缺点的。
但丛书也有蠹虫。从明末到清初,就时有欺人的丛书出现。那方法之一,是删削内容,轻减刻费,而目录却有一大串,使购买者只觉其种类之多;之二,是不用原题,别立名目,甚至另题撰人,使购买者只觉其收罗之广。如《格致丛书》,《历代小史》,《五朝小说》,《唐人说荟》(3)等,就都是的。现在是大抵消灭了,只有末一种化名为《唐代丛书》,有时还在流毒。
然而时代改变,新花样也要跟着出来了。
推测起新花样来:其一,是豫先设定一种丛书的大名,罗列目录,大如宇宙,微至苍蝇身上的细菌,无所不包,这才分头觅人,托他译作,限定时日,必须完工,虽然译作者未必定是专家,但总之有许多手同时在稿纸上写字,于是不必穷年累月,一大部煌煌巨制也就出现了;其二,是原有一批零碎的旧译作,一向不甚流行,或者虽曾流行,而现在却已经过了时候,于是聚在一起,略加类别,开成一串五花八门的目录,而一大部煌煌巨制也就出现了。
出版者是明白读者们的心想的,有些读者们,苦于不知道什么是必要的书,所以往往以为被选进丛书里的,总该是必要的书籍;而且丛书里的一本,价钱也比单行本便宜,所以看起来好像很上算;加以大小一律,也很合人们爱好整齐的心情。本数又多,一下子可以填满几书架,规模不大的图书馆有这几部,馆员就省下时常留心选购新书的精神了。然而出版者是又很明白购买者们的经济状况的,他深知道现在他们手头已没有这许多钱,所以这些书一定是廉价,使他们拚命的办出来,或者是分期豫约,使他们逐渐的缴进去。
汇印新作,当然是很好的,但新作必须是精粹的本子,这才可以救读者们的智识的饥荒。就是重印旧作,也并不算坏,不过这旧作必须已是一种带着文献性的本子,这才足供读者们的研究。如果仅仅是克日速成的草稿,或是栈房角落的存书,改换新装,招摇过市,但以"大"或"多"或"廉"诱人,使读者化去不少的钱,实际上却不过得到一大堆废物,这恶影响之在读书界是很不小的。
凡留心于文化的前进的人,对于这些书应该加以检讨!二月十五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三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一卷第十二期,署名长庚。
(2)我国最早印行的丛书,是南宋宁宗嘉泰元年(1201)太学生俞鼎孙及其兄俞经辑刊的《儒学警悟》,内收宋人著作六种,共四十一卷。度宗咸淳九年(1273),左圭又辑刊《百川学海》十集,共一百种,收有汉、晋、六朝、唐、宋各代著作,其中宋人著作,占十分之八以上。
(3)《格致丛书》明代万历间胡文焕编。据《汇刻书目》说:"是编杂采诸书,更易名目,古书一经其点窜,使人厌观。且所列诸书,亦无定数......世间所行之本,部部各殊,究不知其全书凡几种。"所收各书从周代到明代都有,名目较多的一部凡分三十七类,共三四六种,现存者只一六八种。《历代小史》,明代万历间李栻编,收六朝至明代的野史、杂记共一○六种,每种一卷。《五朝小说》,不著编者名氏,收魏、晋一一四种,唐一○四种,宋、元一四四种,明一○九种。《唐人说荟》,旧有桃源居士编刻本,收小说、杂记一四四种,清代乾隆间陈莲塘增编为一**种。后来坊刻本又改名《唐代丛书》。
从帮忙到扯淡"帮闲文学"(2)曾经算是一个恶毒的贬辞,--但其实是误解的。
《诗经》是后来的一部经,但春秋时代,其中的有几篇就用之于侑酒;屈原(3)是"楚辞"的开山老祖,而他的《离骚》,却只是不得帮忙的不平。到得宋玉(4),就现有的作品看起来,他已经毫无不平,是一位纯粹的清客了。然而《诗经》是经,也是伟大
的文学作品;屈原宋玉,在文学史上还是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
中国的开国的雄主,是把"帮忙"和"帮闲"分开来的,前者参与国家大事,作为重臣,后者却不过叫他献诗作赋,"俳优蓄之"(5),只在弄臣之例。不满于后者的待遇的是司马相如(6),他常常称病,不到武帝面前去献殷勤,却暗暗的作了关于封禅的文章,藏在家里,以见他也有计画**--帮忙的本领,可惜等到大家知道的时候,他已经"寿终正寝"了。然而虽然并未实际上参与封禅的**,司马相如在文学史上也还是很重要的作家。为什么呢?就因为他究竟有文采。但到文雅的庸主时,"帮忙"和"帮闲"的可就混起来了,所谓国家的柱石,也常是柔媚的词臣,我们在南朝的几个末代时,可以找出这实例。然而主虽然"庸",却不"陋",所以那些帮闲者,文采却究竟还有的,他们的作品,有些也至今不灭。
谁说"帮闲文学"是一个恶毒的贬辞呢?
就是权门的清客,他也得会下几盘棋,写一笔字,画画儿,识古董,懂得些猜拳行令,打趣插科,这才能不失其为清客。也就是说,清客,还要有清客的本领的,虽然是有骨气者所不屑为,却又非搭空架者所能企及。例如李渔的《一家言》(7),袁枚的《随园诗话》(8),就不是每个帮闲都做得出来的。必须有帮闲之志,又有帮闲之才,这才是真正的帮闲。如果有其志而无其才,乱点古书,重抄笑话,吹拍名士,拉扯趣闻,而居然不顾脸皮,大摆架子,反自以为得意,--自然也还有人以为有趣,--但按其实,却不过"扯淡"而已。帮闲的盛世是帮忙,到末代就只剩了这扯淡。
六月六日。
注释:(1)本篇写成时未能刊出,后来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杂文》月刊第三号。参看本书《后记》。
(2)"帮闲文学"作者一九三二年曾在《帮忙文学与帮闲文学》(后收入《集外集拾遗》)的讲演中说:"那些会念书会下棋会画画的人,陪主人念念书,下下棋,画几笔画,这叫做帮闲,也就是篾片!所以帮闲文学又名篾片文学。"(3)屈原(约前340-约前278)名平,字原,又字灵均,战国后期楚国诗人,楚怀王时官左徒,主张修明政治,联齐抗秦,但不见容于贵族集团而屡遭迫害,后被顷襄王放逐到沅、湘流域,终于投江而死。《离骚》是他被放逐后的作品。
(4)宋玉战国后期楚国诗人,顷襄王时任大夫,著有《九辩》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中说他与唐勒、景差等"皆好辞而以赋见称,然皆祖屈原之从容辞令,终莫敢直谏"。
(5)"俳优蓄之"语见《汉书严助传》:"朔(东方朔)、皋(枚皋)不根持论,上颇俳优蓄之。"(6)司马相如(约前179-前117)字长卿,蜀郡成都人,汉代辞赋家。《史记司马相如列传》说他"称病闲居,不慕官爵"。又说:"相如既病免,家居茂陵。天子曰:’司马相如病甚,可往从悉取其书;若不然,后失之矣。’使所忠往,而相如已死,家无书。问其妻,对曰:’长卿固未尝有书也。时时著书,人又取去,即空居。长卿未死时,为一卷书,曰有使者来求书,奏之。无他书。’其遗札书言封禅事,奏所忠。忠奏其书,天子异之。"(7)李渔(1611-约1679)号笠翁,浙江兰溪人,清初戏曲作家。《一家言》,又名《闲情偶寄》,是他的诗文杂著,共六卷。
(8)袁枚(1716-1798)字子才,浙江钱塘(今杭州)人,清代诗人。曾任江宁知县,辞官后筑随园于江宁城西小仓山,自号随园。著有《小仓山房全集》,其中收《随园诗话》十五卷,补遗十卷。
四论"文人相轻"
前一回没有提到,魏金枝先生的大文《分明的是非和热烈的好恶》里,还有一点很有意思的文章。他以为现在"往往有些具着两张面孔的人",重甲而轻乙;他自然不至于主张文人应该对谁都打拱作揖,连称久仰久仰的,只因为乙君原是大可钦敬的作者。所以甲乙两位,"此时此际,要谈是非,就得易地而处",甲说你的甲话,乙呢,就觉得"非中之是,正胜过于似是之非,因为其犹讲交友之道,而无门阀之分",把"门阀"留给甲君,自去另找讲交道的"朋友",即使没有,竟"与麻疯病菌为伍,也比被实际上也做着骗子屠夫的所诱杀脔割,较为心愿"了。
这拥护"文人相轻"的情境,是悲壮的,但也正证明了现在一般之所谓"文人相轻",至少,是魏先生所拥护的"文人相轻",并不是因为"文",倒是为了"交道"。朋友乃五常(2)之一名,交道是人间的美德,当然也好得很。不过骗子有屏风,屠夫有帮手,在他们自己之间,却也叫作"朋友"的。"必也正名乎"(3),好名目当然也好得很。只可惜美名未必一定包着美德。"翻手为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君不见管鲍贫时交,此道今人弃如土!"(4)这是李太白先生罢,就早已"感慨系之矣",更何况现在这洋场--古名"彝场"--的上海。最近的《大晚报》的副刊上就有一篇文章(5)在通知我们要在上海交朋友,说话先须漂亮,这才不至于吃亏,见面第一句,是"格位(或’迪个’)朋友贵姓?"此时此际,这"朋友"两字中还未含有任何利害,但说下去,就要一步紧一步的显出爱憎和取舍,即决定共同玩花样,还是用作"阿木林"(6)之分来了。"朋友,以义合者也。"古人确曾说过的,然而又有古人说:"义,利也。"(7)呜呼!
如果在冷路上走走,有时会遇见几个人蹲在地上赌钱,庄家只是输,押的只是赢,然而他们其实是庄家的一伙,就是所谓"屏风"--也就是他们自己之所谓"朋友"--目的是在引得蠢才眼热,也来出手,然后掏空他的腰包。如果你站下来,他们又觉得你并非蠢才,只因为好奇,未必来上当,就会说:"朋友,管自己走,没有什么好看。"这是一种朋友,不妨害骗局的朋友。荒场上又有变戏法的,石块变白鸽,坛子装小孩,本领大抵不很高强,明眼人本极容易看破,于是他们就时时拱手大叫道:"在家靠父母,出家靠朋友!"这并非在要求撒钱,是请托你不要说破。这又是一种朋友,是不戳穿戏法的朋友。把这些识时务的朋友稳住了,他才可以掏呆朋友的腰包;或者手执花枪,来赶走不知趣的走近去窥探底细的傻子,恶狠狠的啐一口道:"......瞎你的眼睛!"孩子的遭遇可是还要危险。现在有许多文章里,不是常在很亲热的叫着"小朋友,小朋友"吗?这是因为要请他做未来的主人公,把一切担子都搁在他肩上了;至少,也得去买儿童画报,杂志,文库之类,据说否则就要落伍。
已成年的作家们所占领的文坛上,当然不至于有这么彰明较著的可笑事,但地方究竟是上海,一面大叫朋友,一面却要他悄悄的纳钱五块,买得"自己的园地"(8),才有发表作品的权利的"交道",可也不见得就不会出现的。八月十三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三号"文学论坛"栏,署名隼。
(2)五常我国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孟子滕文公上》:"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旧时以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为五伦,认为制约他们各自之间关系的道德准则是不可变易的常道,所以称为五常。
(3)"必也正名乎"孔丘的话,见《论语子路》:"必也正名乎!......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4)"翻手为云覆手雨"等句,见杜甫《贫交行》一诗。管鲍,即管仲和鲍叔牙,春秋时齐国人,二人少年时友善,后齐桓公命叔牙为相,叔牙推荐管仲自代。
(5)一九三五年八月四日上海《大晚报》副刊《剪影》上载有罗侯的《上海话那能讲头》一文,其中说:"在上海,要这些上下三等人都不把你看作可欺的阿木林瘟生呢,你就非得好好研究上下三等交朋友用的谈话,在上海交朋友,你必须了解的是,所谓’朋友轧得要好,讲个闲话要漂亮’......譬如你们初见面,道名问姓起来,上海的上等朋友就爱半说话半咬文的,’格位朋友尊姓?’......’格位’和’迪位’是’这位’的意思"。
(6)"阿木林"上海话,即傻瓜。
(7)"朋友,以义合者也"语出《论语乡党》朱熹注:"朋友以义合"。"义,利也",语见《墨子经上》。
(8)"自己的园地"一九三五年五月,杨邨人、杜衡等组织"星火"文艺社,出版《星火》月刊。他们标榜该刊是"无名作家自己的园地"和"新进作家自己的园地"。当时《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二号(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学论坛"栏发表署名"扬"的《文艺自由的代价》一文,批评了上海一些文人用商人手法,要文学青年"投资五元",以取得在"自己的园地""投稿而且被登出的权利"。杨邨人、杜衡等即以"本社同人"名义在《星火》第一卷第四期(一九三五年八月二十日)发表《警告〈文学〉编者傅东华》一文,否认该刊要作者"投资五元",说只是"曾向社员征收按月三元(暂以三个月为限)的出版费"。
非有复译不可好像有人说过,去年是"翻译年"(2);其实何尝有什么了不起的翻译,不过又给翻译暂时洗去了恶名却是真的。
可怜得很,还只译了几个短篇小说到中国来,创作家就出现了,说它是媒婆,而创作是**。(3)在男女交际自由的时候,谁还喜欢和媒婆周旋呢,当然没落。后来是译了一点文学理论到中国来,但"批评家"幽默家之流又出现了,说是"硬译","死译","好像看地图"(4),幽默家还从他自己的脑子里,造出可笑的例子来(5),使读者们"开心",学者和大师们的话是不会错的,"开心"也总比正经省力,于是乎翻译的脸上就被他们画上了一条粉。
但怎么又来了"翻译年"呢,在并无什么了不起的翻译的时候?不是夸大和开心,它本身就太轻飘飘,禁不起风吹雨打的缘故么?
于是有些人又记起了翻译,试来译几篇。但这就又是"批评家"的材料了,其实,正名定分,他是应该叫作"唠叨家"的,是创作家和批评家以外的一种,要说得好听,也可以谓之"第三种"。他像后街的老虔婆一样,并不大声,却在那里唠叨,说是莫非世界上的名著都译完了吗,你们只在译别人已经译过的,有的还译过了七八次。
记得中国先前,有过一种风气,遇见外国--大抵是日本--有一部书出版,想来当为中国人所要看的,便往往有人在报上登出广告来,说"已在开译,请万勿重译为幸"。他看得译书好像订婚,自己首先套上约婚戒指了,别人便莫作非分之想。自然,译本是
未必一定出版的,倒是暗中解约的居多;不过别人却也因此不敢译,新妇就在闺中老掉。这种广告,现在是久不看见了,但我们今年的唠叨家,却正继承着这一派的正统。他看得翻译好像结婚,有人译过了,第二个便不该再来碰一下,否则,就仿佛引诱了有夫之妇似的,他要来唠叨,当然罗,是维持风化。但在这唠叨里,他不也活活的画出了自己的猥琐的嘴脸了么?
前几年,翻译的失了一般读者的信用,学者和大师们的曲说固然是原因之一,但在翻译本身也有一个原因,就是常有胡乱动笔的译本。不过要击退这些乱译,诬赖,开心,唠叨,都没有用处,唯一的好方法是又来一回复译,还不行,就再来一回。譬如赛跑,至少总得有两个人,如果不许有第二人入场,则先在的一个永远是第一名,无论他怎样蹩脚。所以讥笑复译的,虽然表面上好像关心翻译界,其实是在毒害翻译界,比诬赖,开心的更有害,因为他更阴柔。
而且复译还不止是击退乱译而已,即使已有好译本,复译也还是必要的。曾有文言译本的,现在当改译白话,不必说了。即使先出的白话译本已很可观,但倘使后来的译者自己觉得可以译得更好,就不妨再来译一遍,无须客气,更不必管那些无聊的唠叨。取旧译的长处,再加上自己的新心得,这才会成功一种近于完全的定本。但因言语跟着时代的变化,将来还可以有新的复译本的,七八次何足为奇,何况中国其实也并没有译过七八次的作品。如果已经有,中国的新文艺倒也许不至于现在似的沉滞了。
三月十六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四月上海《文学》月刊第四卷第四号"文学论坛"栏,署名庚。
(2)"翻译年"当系一九三五年。《文学》第四卷第一号(一九三五年一月)"文学论坛"栏载有《今年该是什么年》一文,其中说:"过去的一年是’杂志年’,这好像大家都已承认了。今年该是什么年呢?记得也早已有人预测过--不,祝愿过--该是’翻译年’。"(3)***在一九二一年二月《民铎》月刊第二卷第五号发表致该刊编者李石岑的信中说:"我觉得国内人士只注重媒婆,而不注重**;只注重翻译,而不注重产生。"认为"**应当尊重,媒婆应当稍加遏抑。"(4)指梁实秋。他在《新月》第二卷第六、七号合刊(一九二九年九月)发表的《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中,指摘鲁迅的翻译是"硬译"、"死译",并说:"读这样的书,就如同看地图一般,要伸着手指来寻找句法的线索位置。"参看《二心集"硬译"与"文学的阶级性"》。
(5)指刘半农。他在《中国文法通论》的《四版附言》中,故意将《论语学而》中的"子曰:’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一句,按欧化句法排列成几种句式,加以嘲笑。参看《花边文学玩笑只当它玩笑(上)》。
逃名就在这几天的上海报纸上,有一条广告,题目是四个一寸见方的大字--"看救命去!"如果只看题目,恐怕会猜想到这是展览着外科医生对重病人施行大手术,或对淹死的人用人工呼吸,救助触礁船上的人员,挖掘崩坏的矿穴里面的工人的。但其实并不是。还是照例的"筹赈水灾游艺大会",看陈皮梅沈一呆(2)的独脚戏,月光歌舞团的歌舞之类。诚如广告所说,"化洋五角,救人一命,一举两得,何乐不为",钱是要拿去救命的,不过所"看"的却其实还是游艺,并不是"救命"。
有人说中国是"文字国",有些像,却还不充足,中国倒该说是最不看重文字的"文字游戏国",一切总爱玩些实际以上花样,把字和词的界说,闹得一团糟,弄到暂时非把"解放"解作"孥戮"(3),"跳舞"解作"救命"不可。捣一场小乱子,就是伟人,编一本教科书,就是学者,造几条文坛消息,就是作家。于是比较自爱的人,一听到这些冠冕堂皇的名目就骇怕了,竭力逃避。逃名,其实是爱名的,逃的是这一团糟的名,不愿意酱在那里面。
天津《大公报》(4)的副刊《小公园》,近来是标榜了重文不重名的。这见识很确当。不过也偶有"老作家"的作品,那当然为了作品好,不是为了名。然而八月十六日那一张上,却发表了很有意思的"许多前辈作家附在来稿后面的叮嘱":"把我这文章放在平日,我愿意那样,我骄傲那样。我和熟人的名字并列得厌倦了,我愿着挤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因为许多时候他们的东西来得还更新鲜。"这些"前辈作家"们好像都撒了一点谎。"熟",是不至于招致"厌倦"的。我们一离乳就吃饭或面,直到现在,可谓熟极了,却还没有厌倦。这一点叮嘱,如果不是编辑先生玩的双簧的花样,也不是前辈作家玩的借此"返老还童"的花样,那么,这所证明的是:所谓"前辈作家"也者,有一批是盗名的,因此使别一批羞与为伍,觉得和"熟人的名字并列得厌倦",决计逃走了。
从此以后,他们只要"挤在虎生生的新人群里"就舒舒服服,还是作品也就"来得还更新鲜"了呢,现在很难测定。逃名,固然也不能说是豁达,但有去就,有爱憎,究竟总不失为洁身自好之士。《小公园》里,已经有人在现身说法了,而上海滩上,却依然有人在"掏腰包"(5),造消息,或自称"言行一致"(6),或大呼"冤哉枉也",或拖明朝死尸搭台,或请现存古人喝道,或自收自己的大名入辞典中,定为"中国作家"(7),或自编自己的作品入画集里,名曰"现代杰作"(8)--忙忙碌碌,鬼鬼祟祟,煞是好看。作家一排一排的坐着,将来使人笑,使人怕,还是使人"厌倦"呢?--现在也很难测定。但若据"前车之鉴",则"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大约也还不免于"悲夫"(9)的了!八月二十三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九月五日《太白》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署名杜德机。
(2)陈皮梅,沈一呆都是当时在上海游艺场演唱滑稽戏的演员。
(3)"孥戮"语出《尚书甘誓》:"用命,赏于祖;弗用命,戮于社,予则孥戮汝。"意思是"不但你自身,连你的儿子也都杀死"。
(4)《大公报》一九○二年(清光绪二十八年)六月十七日创刊于天津,创办人英敛之。一九二六年九月起由吴鼎昌、张季鸾、胡政之接办,后与***政权发生关系。曾先后增出上海、汉口、重庆、桂林、香港版等。
(5)"掏腰包"指杨邨人、杜衡等人创办《星火》月刊的自我表白。该刊创刊号(一九三五年五月)刊出的《〈星火〉前致词》中说,他们这刊物是"由几十个同人从最迫切的生活费用上三块五块的省下钞来"创办的。参看本书《四论"文人相轻"》及其注(8)。
(6)"言行一致"施蛰存在《现代》第五卷第五期(一九三四年九月)发表的《我与文言文》中,曾说:"我自有生以来三十年,自信思想及言行都是一贯的。"(7)顾凤城在他所编的《中外文学家辞典》(一九三二年乐华图书公司出版)中,除外国文学家外,收中国文学家二七○人,其中也列入了他自己的名字。
(8)刘海粟编《世界名画》(中华书局出版),所收都是近代外国著名画家的作品,每人一集。其中的第二集是他自己的作品,由傅雷编辑。
(9)"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语见晋代王羲之《兰亭集序》:"古人云,死生亦大矣,岂不痛哉!......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悲夫!"几乎无事的悲剧果戈理(NikolaiGogol)的名字,渐为中国读者所认识了,他的名著《死魂灵》的译本,也已经发表了第一部的一半。那译文虽然不能令人满意,但总算借此知道了从第二至六章,一共写了五个地主的典型,讽刺固多,实则除一个老太婆和吝啬鬼泼留希金外,都各有可爱之处。至于写到农奴,却没有一点可取了,连他们诚心来帮绅士们的忙,也不但无益,反而有害。果戈理自己就是地主。
然而当时的绅士们很不满意,一定的照例的反击,是说书中的典型,多是果戈理自己,而且他也并不知道大俄罗斯地主的情形。这是说得通的,作者是乌克兰人,而看他的家信,有时也简直和书中的地主的意见相类似。然而即使他并不知道大俄罗斯的地主的情形罢,那创作出来的脚色,可真是生动极了,直到现在,纵使时代不同,国度不同,也还使我们像是遇见了有些熟识的人物。讽刺的本领,在这里不及谈,单说那独特之处,尤其是在用平常事,平常话,深刻的显出当时地主的无聊生活。例如第四章里的罗士特来夫,是地方恶少式的地主,赶热闹,爱赌博,撒大谎,要恭维,--但挨打也不要紧。他在酒店里遇到乞乞科夫,夸示自己的好小狗,勒令乞乞科夫摸过狗耳朵之后,还要摸鼻子--"乞乞科夫要和罗士特来夫表示好意,便摸了一下那狗的耳朵。’是的,会成功一匹好狗的。’他加添着说。
"’再摸摸它那冰冷的鼻头,拿手来呀!’因为要不使他扫兴,乞乞科夫就又一碰那鼻子,于是说道:’不是平常的鼻子!’"这种莽撞而沾沾自喜的主人,和深通世故的客人的圆滑的应酬,是我们现在还随时可以遇见的,有些人简直以此为一世的交际术。"不是平常的鼻子",是怎样的鼻子呢?说不明的,但听者只要这样也就足够了。后来又同到罗士特来夫的庄园去,历览他所有的田产和东西--"还去看克理米亚的母狗,已经瞎了眼,据罗士特来夫说,是就要倒毙的。两年以前,却还是一条很好的母狗。大家也来察看这母狗,看起来,它也确乎瞎了眼。"这时罗士特来夫并没有说谎,他表扬着瞎了眼的母狗,看起来,也确是瞎了眼的母狗。这和大家有什么关系呢,然而世界上有一些人,却确是嚷闹,表扬,夸示着这一类事,又竭力证实着这一类事,算是忙人和诚实人,在过了他的整一世。
这些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正如无声的言语一样,非由诗人画出它的形象来,是很不容易觉察的。然而人们灭亡于英雄的特别的悲剧者少,消磨于极平常的,或者简直近于没有事情的悲剧者却多。
听说果戈理的那些所谓"含泪的微笑"(2),在他本土,现在是已经无用了,来替代它的有了健康的笑。但在别地方,也依然有用,因为其中还藏着许多活人的影子。况且健康的笑,在被笑的一方面是悲哀的,所以果戈理的"含泪的微笑",倘传到了和作者地位不同的读者的脸上,也就成为健康:这是《死魂灵》的伟大处,也正是作者的悲哀处。
七月十四日。
注释:(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五年八月《文学》月刊第五卷第二号"文学论坛"栏,署名旁。
(2)"含泪的微笑"这是普希金评论果戈理小说的话,见于他在一八三六年写的《评〈狄康卡近乡夜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