介浮公入狱后,周家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都一落千丈。从乡下回到城里后,面对严酷的现实,周伯宜心境很不好,往日开朗和善的性情消失了,变得十分暴躁,动不动就发脾气,每日与酒为伴,发起火来就摔筷子摔碗。第二年,清光绪二十年(1894年)冬天,周伯宜就病倒了。起初,伯宜公突然吐血,说是肺痈,就是今天所说的肺结核。后来,双脚发肿,逐渐胀至肚腹,医生又认为是臌胀。病初发时很紧张,时间长了便慢慢安定下来。
这期间,介浮公被关在狱中,每逢秋季杭州便传来消息:今年秋审,老太爷恐遭不测(就可能被处斩),如能速汇银两,尚可在上下各处打点。于是,绍兴家中便赶紧出卖田产和房屋,赶紧往杭州汇款。这种事大概每年必有一次。鲁瑞自然主持此事,四处奔走,以便让老太爷躲过秋季行刑期。周伯宜病倒以后,家庭状况就愈加艰难。
那时候,绍兴城里没有医院,只有几家中医诊所,几个中医水平不高架子不小,出诊费要的都很高。绍兴城内有一位名医,樟寿每隔一日就去请他来给父亲看玻他标榜自己是名医,用药与众不同,开出一些莫名其妙的药方,单是“药引
”就很难得到,换一个新药方,就得忙活一大常要芦根,樟寿就到河边去挖掘;要经霜三年的甘蔗,樟寿便四处去搜寻。还好,倒是没有购求不到的。
在伯宜公生病期间,少年樟寿作为长子不得不挑起分担家庭责任的重担,一面要上书房,一面要帮家务。他随时要离开书房,走六七里路到大街上去。那时,家里也有一个帮工潘阿和,六十岁的年纪,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买东西有些不大“在行”,价格贵还不打紧,货色老是掌握不好,因此就要靠樟寿去跑。那时的商人,假装恭维少爷长少爷短的,想办法赚钱,实在是很难对付的。只有上街给父亲买水果才是最轻松的差使,买些鸭梨、苹果和“花红”什么的。久而久之和水果店主面熟了,店主称他“小冷市”,这句市语他不明白,回家问父亲,才知道那是称他“少掌柜”的。然而,差使并不都是那么轻松的,自然有不愉快的,那就是上当铺了。
按肺痈和臌胀两种病治了两年,伯宜公的病势有进有退。到了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伯宜公病势日益紧迫,水肿更加厉害,甚至不能起床了。家人对于“经霜三年的甘蔗”之类已失去信任。就在这时,那
位“名医”来诊了之后,极其诚恳地对伯宜公说:“我所有的学问都用尽了。我推荐一位何廉臣先生给你看看吧,他的医术比我高明,经他的手,你的病会好得快。”
家里人听了都很不愉快。伯宜公的脸色有些异样地对大家说:“我的病不行了,这位名医看了两年毫无效果,觉得脸熟了难为情,现在看我的病危急了,为了摆脱干系,就推给一位生手。唉……”还有什么法子呢?除了他之外,本城也就只有何廉臣了。这位何廉臣先生不但长相和前者不同,而且用药也是不同。他的药方子上总有一种特别的丸散或一种特别的药引。最平常的是要“蟋蟀一对”,旁边还用小字注明:“要原配的,即本在一窠中者”。这药引倒不难找,樟寿则到百草园中砖瓦石堆里去一翻就有了。然而,又要什么“平地木十株”却难找,问药店,问卖草药的,问老年人,问乡下人,谁都不知道。最后,樟寿想到叔祖玉田先生爱种花草树木,便跑去问,他果然知道,说那是一种山中的小树,能结红子如小珊瑚珠的,一般称之为“老弗大”。于是,樟寿又跑到山里去找。另外还有一种什么旧鼓皮制成的败鼓皮丸,说是水肿又叫鼓胀病,用打
破的败鼓皮自然可以克伏之。
樟寿听人说:先前有一个病人,百药无效;后来遇到一位先生,只在旧方上加了一味药引梧桐叶,服用之后,病人霍然而愈了。樟寿虽然并不了然,但也十分佩服,知道凡有灵药,一定是很不容易得到的。医生的话就是圣旨,少年樟寿为了治好父亲的病,只好为寻找那些不可思议的药和药引而东奔西跑。
当铺是一种特殊的行业。当铺的店门就很特别,一个坚固的门墙,走过一个小门,便见到一排高高的柜台,一般大人站上去,眼睛才够得着看见柜台,小孩子或个子矮的便什么都看不见,只得仰头把东西送上去。来当铺当东西的都是穷人,当铺的伙计依恃主人是地主土豪,对来当东西的人显出一副傲慢神气。“当票”也很特殊,票面上印有简单的规定,日久便磨得看不清,只有当铺的字号还可辨别出来,空白处写所当物品和钱数,特别使用一种“当票字”,比平常的草书还难辨认,加上怪异的措词,实在是难懂。樟寿每天从家中拿一些首饰衣物到当铺去,换回少得可怜的一点钱,再到药铺去买给父亲治病的药。
在贫病交加中,周伯宜对生活绝望了。病没有治好,身体虚
弱不堪。
伯宜公长时间地喘气,连大家看着都替他吃力,然而谁也帮不了他谁也代替不了他。小樟寿在旁边看着心里很难受,蓦地电光似的闪过一个念头:还是快一点喘完了吧……然而立刻觉得这想法太不应该,于是就像犯了罪似的;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思想实则是正当的,因为他太爱他的父亲了。
这天清早,衍太太来了。她是一个精通礼节的人,很严肃地说:“你们不要空等着啊,赶快动手给他穿衣服呀!”
于是,在她的指挥下,大家忙碌起来,给伯宜公换衣服,并将纸锭和《高王经》烧成的灰一起用纸包好让他攥在拳头里……“叫呀,你父亲要断气了。快叫呀!”衍太太说。
“父亲!父亲!”
“大声叫!他听不见,还不快大声叫!”
“父亲!父亲!”
伯宜公平静的脸忽然变得紧张,眼睛微微睁开一条缝,显得有些痛苦和留恋。
“什么呢?……不要嚷。……不……”他低低的声音说,又急急地喘气,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平静下去。
“父亲!父亲!”小樟寿一直叫着。
清光绪二十二年(1896年),伯宜公终于带着对家人的眷恋和对社会的憎恨告别了人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