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可以试试吧。”
黎砚池在门外百无聊赖地等了将近半小时,终于忍不住推门看看情况,恰好听到周汲月如是说。后者正微微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一贯挺直的脊背微微发颤,似乎被许清荻的某些话在一瞬洞穿心扉,痛不可挡。
他再看看许清荻,少年面容上泪痕宛在,却衬起一层冰雪似的光辉,眸光如星海,将周汲月整个包在里面。黎砚池知道自己猜得没错,周汲月果然让步了,此刻更应当机立断地进行确认:“那念神担任国家队领队试试吧?”
黎砚池虽然说的是“试试”,但谁都清楚,这便是直接确认将领队一职托付给她了。周汲月抬眸与他对视半晌,终于点头,简短地说了一个字:“好。”
她原本心如磐石,不动不转,可是许清荻将她的一颦一笑、所有心路都在脑海中揣摩了八年,自然比她想象中的更为了解她,一席话如箭正中红心。她居然真的迟疑了,而后动摇,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算得上两全其美”。
于是她做出了让步,想以许清荻提出的方式,终结这种许清荻式的痴著执迷单相思。
黎砚池轻轻舒了口气:“二十天后,国家队集训在D市举行,为期一月。集训的末期,曾语儿和高思远将会来到现场,进行魔方对决,胜者进队,败者回家。”
“这很让人担忧啊!”许清荻发出有些傻气的感叹,他像是才还魂一样,说话也恍恍惚惚,“曾语儿的康复训练可辛苦了,不知道他能不能成功啊,和高思远那样实力相差无几的对手比拼,实在是有些悬。”
周汲月没接他的话茬,一抬腕表,站起身,冲他们二人点点头:“今天发生的各种事情,信息量实在是太大了,不过还是谢谢你们能来找我。”
“现在做什么?”许清荻的眼神揪着她衣袂不放。
周汲月怪异地瞥了他一眼:“回家。”
我也想去见未来的父母!许清荻眨眨眼,在心中呐喊,已经将先前的悲伤沉郁一扫而空,开始满脑子跑火车了。黎砚池目送周汲月出门,随即在他脸上轻轻推了一把:“清荻,你这个笑容,俨然好像是背着媳妇的猪八戒,要不是你长得好看,我就要报警了。”
他紧接着,终于按捺不住地问:“柜中小精灵,你和念神说了什么,让她改变了主意?”
许清荻笑容顿敛,垂着头,有些不安地绞
着手指:“我是觉得,她这个人理性得可怕,我剖白再多的情感也没有用,因此我想让她留下,就只能曲线救国。”
他道:“于是我就指出,今年的中国队确实需要她,她担任领队也对流鲸益处多多。更重要的是,她八年前就发过誓,要让流鲸和中国队获得冠军——她不能做言而无信之人。”
“这些理由确实让她触动了,甚至更改了她的选择——这是很不容易的,我也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提起。”许清荻单薄的肩膀像蝶翼一般轻轻地颤,胸臆里溢出一声叹息,“可惜啊,这些理由都很好的,却没有一条有关于我。”
黎砚池却摇头:“未必。”
他有些晦涩地说:“你未免也太妄自菲薄,若不是由你提出,她未必会答应。”
星光熠熠的夜晚,周汲月踏入家门,得到了母亲迎面的一个拥抱:“爸爸妈妈看了发布会的全程,很惊险,你们也很棒。”
父亲正在工作室里干活,全副武装起来,握着刷柄掸去些许浮尘,动作幅度极细微,小心谨慎如指尖悬丝。这是十分费心费力的工作,他鼻尖上已经冒汗,手指却冷定从容,毫不游移,周汲月安然旁观着,忽然只觉得难于言说的静谧在此刻降临心扉,整个人也沉静下来。
“小念,你似乎有些心浮气躁,举棋不定,妈妈想说,遵循你的心,你此刻做出的一切决定,都是最好的选择。”母亲送周汲月回房间,轻轻带上门,递过来一杯清茶。
周汲月捧着杯,丝缕沁了茶香的暖温从掌心慢慢渗透到心底,似乎她多年来惯于高高筑起的心墙也在寸寸瓦解,使她的心肠柔软起来,忍不住想要向母亲倾吐些什么:“我答应了去做国家队领队。”
“回来的路上我给教授发了短信请假,他表示欣然接受,能理解我,但希望我给出一个合适的理由。”她撑起下颌冥思苦想,“可是我想了半天,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神使鬼差地答应许清荻去做这个领队——这想法像是没有经过我的大脑运转,直接灵光一闪蹦了出来。”
“做领队这件事和我本来攻读天文学的计划是大大冲突的,这不符合我的行事风格,我以前向来都是计划好什么就一定百分百完成,决不更改。”周汲月手指徐徐在杯沿游走。语调也随之迟缓下来,“我自认为,我是一个刻板、坚定、说一不二的
人,因此今天的事实在是太让我意外了。”
当许清荻在她面前低声轻语地说出希望她能留下时,她回望着对面少年的清湛双瞳,心尖如同听到午夜十二点叮叮当当敲响的钟声,钟塔上落定最后一声,在说,“你无法拒绝他”。这突然生出的念头如片羽吉光,来源已无迹可寻,却诱导她最终做出了与初衷截然相反的决定。
“妈妈,我害怕”,周汲月坦诚而茫然地皱起眉,“我感觉有什么失去控制了。”
她习惯于按照自己掌控的节奏循规蹈矩的往下走,居然有人能成为一次打破常规的意外——这让她惶恐地陷入深思。
“别担忧”,母亲扶上她的肩,“所有变化都并非突如其来、一蹴而就,从量变到质变,总是需要一个过程。或许你以前便这样想过,只是此刻才弄明白。”
周汲月略微失神地抬眸回看她:“我以前便这样想过?”
母亲笑笑,俯身揽住她:“妈妈总搞不懂你在想什么,可是呢,你想去做什么,爸爸妈妈总会支持你的,是以你顺从自己内心的指引就好,不必再额外考虑其他什么。”
她眨眨眼:“有些时候,生命里多出一些额外而有趣的变数也不是坏事呢!”
也许是因为这天晚上简短而深入的交谈直指内心,接下来,周汲月在家的日子过得很平静,反倒没有要再度出征的紧张感。许清荻打过几次电话商谈正事,他倒也识趣,没有旁侧敲击地提起过任何私人话题,进退合宜地为周汲月留出些舒缓空间。
周汲月叹气,她从没发现许清荻的情商这么高,只要他愿意,她就对他讨厌不起来。她知道许清荻一定是抢了黎砚池的活,才有机会来通知她比赛相关的正事,或许就是想和她谈谈。但许清荻聪明地不点明,她也就装作一无所知。
这一晚,许清荻若无其事地提议道:“念念姐,我们来比一场吧?检验一下这几日我练习的成效。”
周汲月欣然应允,在去年题库中随机选了一道记骰子题,规则简单粗暴,要求规定时间内记忆十五组、每组四个骰子露出所有面的点数,并由机选出三组骰子编号,给出这三组所有的点数。
屏幕左下角的进度条同时显示两方的进度,记忆时间结束后,许清荻做题很快,但在第三组骰子的数据还原上卡了很久。周汲月心一沉,以为他的记忆法还有问题没
补上,正要开口问,忽然听见对面许清荻开麦吐槽道:“念念姐,我在直播,做这个Sothought都快卡成**T了。其实我已经有答案,第三组是4、4、3、6,你点提交帮我核对一下。”
他的答案当然是正确的,周汲月随后上传了自己的一份答案,也完全正确,但用时比许清荻稍长,所以略输一筹。周汲月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看来许清荻练习进展惊人,也只有超过她,才有希望在国际赛场上力压其他正选选手、夺得出场资格。
她知会了许清荻一声,匆匆下线,许清荻正在那头向直播间里的粉丝兴致勃勃地解说一道赛题,也没有挽留她,而是笑嘻嘻的,声音像一阵风,从耳朵溜进心底:“念念姐再见,提前说晚安啦。”
周汲月闲闲地翻了会书,拨动书页的手指越来越慢,直至停滞住了,转而捧起茶杯,怔怔出神。她神使鬼差地点开了许清荻的直播页面,到屏幕上突兀地出现一对璨璨如星的眼眸时,忽然被吓了一跳,如遭惊电般地甩开手机。
手机滑落在桌子一角,屏幕正中仍毫不避讳地跳动着许清荻的半张脸,少年在那端调整摄像头,忍俊不禁地露出一半眉毛:“可不能只露一半脸啊,因为我长得特别好看,如果只露半边脸,那就只剩‘特别’,没有‘好看’了。”
弹幕飞起一片欢快的“哈哈”,周汲月也弯起唇角,听到他又拖腔拖调:“今天再来干点什么打发时间呢,刚才和念念姐比试已经花了不少时间,现在只要再拖过半个小时,就算是大功告成啦!”
许清荻的眸光在评论区逡巡,试图获得灵感,他忽然一拍前额:“这位叫‘十分钟恶人’的观众说得有意思啊,下面我们抽取五位幸运粉丝在线夸我,类似于‘你真好看,我喜欢你’这种太过于平凡的可不行啊,要天花乱坠上天入地绝无仅有的那种夸法,夸到我自己都不敢认。”
“到底是那五位可爱的粉丝这么幸运呢——就是你了!”许清荻面对轰然暴涨的弹幕,笑晏晏地随机念出一个昵称,然后翘首以待聆听粉丝现身说法。
被匆匆抱上麦的是个激动过头的小女生,结结巴巴了半天,支吾着想不出什么绚丽华美的辞藻,索性大叫:“你长得太好看了!你是光,你是电,你是唯一的智障,啊不,神话!”
许清荻被
她的话一噎,十分僵硬地笑了笑,吐槽:“我觉得那个‘智障’才是真心话。”他不再为难一号粉丝,很快又点了下一个,“这一位昵称叫‘天上有喵’?你这是来抬杠的嘛,我Sothought叫天下无狗,然后你叫天上有喵?”
天上有喵居然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毫不矜持地抢麦大喊:“清宝也觉得我们的ID很般配吗?太好了,四舍五入就等于我和老攻迈进婚姻殿堂了!”
弹幕开始佯装生气地抨击他,这位戏精附体的哥们立刻表示不服,叫道:“各位小姐姐小妹妹们这就不对了,咱不能有性别歧视啊,男生追星一样凶残啊!姐妹们肯定都留意过清宝的侧颜曲线很完美,有点萌萌的小弧度,整体看起来却很刚毅锋利——”
弹幕里应和声一片,天上有喵得意洋洋,又道:“但是姐妹们一定没注意到清宝的脖颈,那里又长又白,讲话时喉结滑动,苏得很,简直让人想一口咬下去!”
评论区变成了哗然的狂欢,全是在讨论咬下去到底是什么口感。许清荻颈间一阵发凉,捂紧脖子瑟瑟发抖,活像是被逼沦落风尘的青楼头牌:“你们这些人呦,脑子里面成天都在开什么牌子的老爷车?”
他决定立即止损:“后面三个不许夸我了,改为提问吧,每个抽到的粉丝可以问我一个问题。”他特意挑了一个看起来中规中矩的ID,“不来梅家的小西瓜”,然而这位粉丝一开口就是令人张口结舌的问题:“小哥哥,大家都关注了流鲸的新闻发布会,听说你和流鲸的领队念神是一对,是真是假啊!”
许清荻微不可察地一愣,立刻强作毫不在意地笑笑,耸肩道:“那么你觉得是真是假啊?”
“当然是假的!胡乱捏造的人也太可怕了,清荻小哥哥可千万不能有女朋友啊,不然我就失恋了呜呜呜”,女粉丝强调道,“当然,男朋友也不能有!”
许清荻抹了把额头,这一下便陡然发觉自己掌心全是汗水,他定了定神,斩钉截铁道:“当然不是。”
他倒希望是,可惜还没追到。
“其实我有喜欢的人,等在一起了就告诉你们。”许清荻慢条斯理地整理领口,在直播间里投下一个石破天惊的响雷。他笑笑,剥了一颗糖,拈起在镜头前晃晃,指节白皙,如同牛奶流淌下:“这是刺槐糖,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吃过。”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