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城,贫民巷。
一处散发着霉腐气味的草棚里,苏若雪只着一身破旧的单衣,躺在毛了边的草席上,一双眼睛紧紧盯着那缺了一条腿的矮桌。
桌上放着一个黑瓷碗,她想拿碗倒水,奈何,浑身疼痛,根本动弹不得。
“娘。”沙哑着嗓子,喊了好几次,可外头的人却一点没听见。
此时,二夫人杨氏,正在巷口,摇着一把破芭蕉扇,和几个同样脏污、萎靡的妇人,唾沫横飞的聊着。
“谁说不是呢?老娘当初要是不从苏家出来,如今可还是苏家响当当二夫人,就是当今皇后,那也得管本夫人叫一声二婶。“
“呀,这么说起来,你可真是亏大发了。”其中一名缺了两颗门牙的妇人,啧啧的惋惜。
“就是,虽说,你如今不是苏家的二夫人了,可你当初到底是她的婶娘,你那姑娘还是苏家人啊。怎么就能流落到这个地步?”
“你们怎么不去找县太爷?好歹给你们个安生之地啊。”
“你堂堂苏家的二夫人,皇后娘娘的婶娘,怎么还窝在这里跟我们一起发臭?还不如去京城找人。皇后的娘家人,谁敢不高看一眼?”
“我可听说,苏二老爷连夜就带着家眷去京都了呢。这一去啊,苏家是肯定不回来了哦。在京都,那日子过的,肯定是神仙一样。”
“谁说不是。”杨氏听着,心里酸溜溜的,可是,她也想去找啊。
新帝登基第二天,她得着消息,就带着女儿去了苏家,结果,苏家人连夜就走了。
又去了县衙,愣是被人当成疯子给打了出来,就连雪儿还被打伤了。
她原先坐牢的时候,就伤了腿,这回,更是瘫在床上不能动弹了。
想到这,杨氏心底咯噔一下,忙起身,“你们聊,我还得回去看看。”
她这一聊上就忘了时辰,雪儿如今不能动,这吃喝拉撒都得她管呢。
果然,如她所料,这一回闷热的草棚,就见苏若雪趴在地上昏死了过去,那身下的草席,早已被尿液浸湿,散发着一股难闻的骚臭味儿。
杨氏气的直接拿芭蕉扇的柄,就朝苏若雪的背上打了下去。
“你个没用的东西,我不过出去这么一会儿,你又尿身上了。这草席老娘早上才洗的,又被你弄脏了,这可怎么睡?屋子里本来就闷热,你再又拉又尿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啪啪啪啪,那扇柄打在皮肉上,发出闷闷的啪啪之声。
然而,一连十来下,打的都没反应。
杨氏心头猛地一跳,忙扔了扇子,抱起苏若雪,再也瞧她那脸,磕破了,嘴唇咬的乌青,一双眼睛死死的瞪着,眼珠子都快要凸出来一般。
只是,那身子僵了。
杨氏颤巍巍的伸手摸到鼻息,顿时吓的一激灵,就将人给扔在了地上,转身哭着跑出去。
“快来人啊,不好了,我女儿死了啊,救命啊。”
——
日暮黄昏,赵仲轩从外面回来,一间不大的书房里,哪怕窗户都敞着,依然是闷热不堪。
叶玉屏挺着个大肚子,亲自端来了绿豆汤,“相公,天热,这是冰好的绿豆汤,快喝了解解暑。”
赵仲轩连忙扶她坐下来,“天热,你还过来?一会我就过去了。”
叶玉屏坐在他身侧,手拿一把芭蕉扇,轻轻的给他扇着,一面笑道,“相公要看书,这一来一回的也耽搁时辰。”
她才从后院那生了一肚子气过来,才不想让相公过去找不自在。
如今,赵家早不如先前了。
当初,赵纤纤的一把大火,不止烧了赵家祖传下来的半个宅子,还将赵家以往的好运一起烧了去。
自那以后,赵家就像中了邪似的,一日不如一日,生意倒闭,铺子关门,赵家老太太和太太接连的病了,赵仲轩还差点惹上了官司。
总之,赵家败了,不但祖产没了,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赵仲轩变卖祖产,依然不够,还是叶玉屏自娘家借了银子帮着度过了难关。
如今,一家五口,也是借住在叶家的一座空宅子里。
这宅子不大,也就前后两进院子,赵家老太太和太太住在后院,留了一个婆子做些打扫煮饭之类的粗活。
而赵仲轩夫妻俩则住在前院。
平时,赵仲轩外出,娘儿几个就将宅门一关,安生在宅子里过活。
叶玉屏也是个孝顺的,相公不在,她多是陪在老太太和太太那边,说些宽慰两个老人的话。
日子过的艰难,但倒是比以往舒心了些。
尤其是,现在的赵仲轩对她敬重有加,事事以她为重。
她又怀了孩子。
就连两个老的,如今心情也都好了不少,对她也是感激的很。
就在一家子简单温馨的要重新开始时,赵纤纤被人从京都送了回来。
一回凉城,一看这两进的破旧院子,连以前赵府下人住的都不如,这位小姐可就作上了。
每天,在叶玉屏跟前阴阳怪气的,说她娘家没安好心,真要是想帮,为何不多拿点银子出来,帮他们重震起来?偏还给了这么两间破屋子,根本就是埋汰赵家。
一次两次的,叶玉屏也不搭理,可是,那两个老的,天天听着这样的话,难免心里不松动?
这不,今儿,她婆婆就在叶玉屏跟前旁敲侧击,意思,想叫她再回娘家说说,看看能不能再拿些银子出来,给赵仲轩做个买卖。
叶玉屏当时真是觉得一腔好心喂了狗了。
她娘家本就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何况,赵家落难时,娘家已然拿出了家底帮着还债了。
之后,他们一大家子的日子,不都是靠她的娘家帮衬的么?
就连他们现在住的,也都是叶家的。
她们怎么还有脸叫她再回去盘剥娘家?
亏得她现在心也大,也没直接回婆婆和那个小姑子,她径直来找赵仲轩了。
看到赵仲轩从外回来,心里疼惜,自然是没将在婆婆那受的气说出来。
在她心里,只要她跟相公一心一意的过日子就成。
那两个老的,愿意作就作吧,反正,她不会少她们一口吃的,至于其他,她也懒的过问。
赵仲轩喝了一口绿豆汤,只觉得清凉爽口,那股子从外头带回来的暑气,顿时消散了不少。
他忙又舀了一勺,喂到叶玉屏嘴边。
叶玉屏忙推了开,笑道,“我早都喝过了,祖母和母亲那边,也都喝过了,这些,是特意给你留的。放在井底下凉了半日,这会子正好喝,你快喝罢。”
赵仲轩这才微笑着,将一碗凉凉的绿豆汤,喝了个干净,完了满足的抹了下嘴,轻轻的将叶玉屏拥在怀里。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相公,你又说这样的话。”叶玉屏嗔了他一眼,但是,对于他这样的温情,很是受用。
赵仲轩看着她因怀孕而显得有些憔悴的脸,很是心疼,想起什么,忙从袖笼内,将钱袋拿了出来,从里头将几两碎银子,尽数倒到了叶玉屏的手心。
“这是我上个月的工钱,一共五两,你且收着。”
他如今,在一家私塾里找了个活做,工钱不多,但是,他因为想走科考这条路,所以,如今能在这种地方浸润浸润,也觉得对自己有好处。
“嗯。”叶玉屏甜甜一笑,也没推辞,就将银子收进自己的秀囊。
她不在乎银子的多少,只在乎自己男人对自己的这份看重。
以前,赵家是凉城富户,家大业大,可那又怎样?她过的并不舒心。
如今,日子清苦,可男人挣的,哪怕只有几两几钱,甚至几个铜板,都会如数交到她手里。
自从搬到这里,赵仲轩手里就没有过银子,所有家当,哪怕不多的家当,全都交给她管。
她起先也是推辞的,但是,他说要用的话,会找她拿。
从那以后,也确实,他需要什么,就会跟她拿,并且还会说用处。
两人自那以后,关系就更近了一步,更惺惺相惜,也更坦诚了。
收好了银子,叶玉屏拿了碗,“相公,你先看会书,我吩咐人准备晚饭。”
“嗯。”赵仲轩扶着她,将她送出门外。
外头还有些暑气,叶玉屏忙道,“你快进屋吧。”
“你一会也回屋歇着,那边的活让纤纤帮着点。”赵仲轩心疼她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还要操持一家人。
叶玉屏轻轻一笑,“你那妹妹,你若使的动,你去啊。”
赵仲轩立刻也苦着脸,是啊,纤纤自小被宠坏了,从京都回来之后,不但意识不到自己的过错,反而还变本加厉了。
“好了,你回屋吧。”叶玉屏道。
这时,厨下的婆子突然跑了来,“不好了,大少爷、大少奶奶。”
“什么事?”叶玉屏唬的心头一颤。
赵仲轩扶住她,脸色也是大变,“徐妈,怎么了?”
如今,他最怕听‘不好了’这三个字。
赵家都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地步,还要怎样?
难道,老天真要将他们找家赶尽杀绝?
徐妈妈忙道,“那个,杨氏那个老货又来了,在门口叫骂,说是她女儿死了。”
“什么?苏若雪死了?”叶玉屏很是吃惊,同时,不安的看向了赵仲轩。
哪怕她不想承认,可是,她也清楚,苏若雪曾在赵仲轩心里是个怎样的位置?
虽然,自那场大火之后,二人再无交集,可是,如今,她却死了?
赵仲轩脸色变了变了,沉声道,“她死了便死了。”
“不是,大少爷,那杨氏叫人将尸体抬到了咱们门口,说是没钱安葬。若大少爷能看的过去,就这么着吧。”徐妈妈一想到,门口那尸体都快发臭了,就忍不住一阵恶寒,这杨氏也太坏了,自己的亲生女儿啊,这个天,就算死了,也该早早的安葬,她竟然还拖到了这儿来,想来讹人?
哎,可恨!
赵仲轩果然脸色铁青,对叶玉屏道,“屏儿,你先回房。”
“相公。”叶玉屏拉住他,将秀囊里才收好的银子,又如数拿出来,塞到他手里。
“相公,息怒。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何况,她到底也曾是赵家的人,如今,人也没了,什么恩怨都过去了。让她入土为安吧。”
“屏儿。”赵仲轩突然心里涩涩的,有些羞愧的看着叶玉屏。
叶玉屏看着他,道,“此事,杨氏未必办的妥当。我看还是相公,帮着处理了一把吧。”
“我。”
“去吧。”
不容赵仲轩再说什么,叶玉屏将他推出院外。
赵仲轩回头深深的望了她一眼,眸里感念,“屏儿,谢谢。”
“去吧。”叶玉屏鼓励的看着他,待他走后,心里深深一叹。
她深知赵仲轩对苏若雪复杂的感情,就单苏若雪这个女人,她一开始是厌恶的,不过,如今,人死如灯灭,一切的恩怨也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说到底,她要比苏若雪幸运的多,至少,她握住了自己的幸福。
赵仲轩一出门,就嗅到了那股子古怪的气味。
门口,除了杨氏,还围着不少的邻人,大家都在指指点点的。
赵仲轩手里银子不多,也就够买一口薄棺材,再买了一套丧服,另外,请了婆子,将苏若雪的尸体稍作清理。
他知道,她是个爱美爱干净的女人。
他希望她死了之后,能保留最后一丝尊严吧。
日暮降临,星光如雨。
凤舞宫里,苏清浅在试着新做的宫装,新帝登基,马上还有祭祀大典,她也要参加。
这几日,她都忙的昏了头了。
原来,当个皇后也这样忙啊。
“哎呦,行了行了,都搁这儿吧,本宫明儿再慢慢试。”试个衣服都能把人试累着,苏清浅真心觉得当皇后不容易。
她软在美人榻上,看着窗外的天色,“皇上在干嘛呢?回不回来用晚膳?”
她摸摸肚子,早都饿了。
谢安道,“皇上才差了人来,说是马上就过来,叫您等着一起用晚膳。”
“哼,再不来,本宫就先吃了。”苏清浅神情恶狠狠,但语气却是软绵绵的。
听的谢安和琉璃都笑。
“皇后若饿了,要不要先吃点别的垫垫?”
“不用了,本宫。”苏清浅刚起身,准备说要去御书房那边瞧瞧。
外头,就听见海公公喊着,“皇上驾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