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蔼蔼,偏巷幽长深暗,石青色的角门外,停了辆半旧不新的平头马车,几个身着灰麻衣裳的婆子正搬着行囊上去。
同行的丫环低声抱怨,有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喝声催促:“可都麻利些,赶紧搬,磨蹭什么呢?我说这又不是去游玩,带这么多东西干嘛,等到了那种地方还用得着这些?”
姗姗来迟的是一身素衣的王姨娘,两眼红肿,面色颓败。她低首抹着泪水,走到车前回望了眼,满是期盼。
其身旁的宋妈妈即道:“姨娘别看了,四姑娘不会来的。你犯下这般大错,只将你送到城外的庄子上已是夫人仁慈。
你若不想连累四姑娘,使得府里上下皆知这件丑事,便不要再闹了,赶紧上车启程吧。再晚,城门就关了。”
王姨娘点头,哑着声泣求道:“妈妈,你让我再见四姑娘一面,求求你了,我这回离开怕是再难有机会回来。”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先夫人待你不薄,你却这样恩将仇报,又是在侯爷跟前闯的祸,没连累四姑娘已是万幸,你就莫要纠缠了。”
宋妈妈不为所动,话落对旁边人吩咐道:“还不快送王姨娘上车。”
有婆子上前,王姨娘还要攀着宋妈妈胳膊央求,被强行架了上去。
德安侯府的下人返身回院,角门被重重关上,只有檐下的两盏纸笼发出昏暗的烛光,随着晚风摇摆,若这个时代女子漂浮的命运。
王姨娘坐在萧冷的那车里,除了她往日惯用的一个侍女,如今还绷着脸满是不愿,便只有外面驾车的车夫。
她掀起布帘,恋恋不舍的望向陆府高墙,心有不甘。
坐下一动,车驶向前。
王姨娘的心瞬间就沉到了低谷,悔不当初又挂念亲女的她泪如雨下,可还没缓过神,只觉马车骤停,一个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是听雪早早侯在巷子深处,使了银子与车夫买个方便。
车帘掀起,听雪弯着身进来,唤道:“姨娘。”
王姨娘目露惊喜,立马擦干泪水,眼神放光的盯向她身后。
听雪开口:“姑娘担心被夫人发现所以没来,让奴婢来送您。”
她说完,又递了个荷包给车内的另一侍女,请她下车。
王姨娘闻言失望,然仍是点了头道:“瑾姐儿这么做是对的,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她若是能有出息,往后总还有见面的机会。”
听雪是陆思瑾最得力的婢子,自然是向着她们母女,当下安慰道:“姑娘让姨娘忍耐几年,您的担忧她一直放在心上,待他日谋得好归宿,定会接您回来。”
又从怀里掏出钱袋递过去,言道:“这是姑娘让奴婢交给姨娘的,庄子上日子不好过,那些人又多势力,指不定要给姨娘委屈受。
您身边多放点银子,总不会吃太多苦。如今府里二姑娘就快定亲了,咱们姑娘想来也快了,姨娘您且等着姑娘。”
王姨娘是昨晚侍奉德安侯的时候簪戴了陆周氏的首饰,从事发到现在一直被关着,除了托人给女儿送了个要自保的口信,其他的府中之事一概不知。
现如今听到这个,不由奇道:“二姑娘要定亲了?什么时候的事儿,说的是哪家人家?”
“是傍晚沐恩郡主亲自登门做的媒,说的是永昭伯府的二爷。”
“永昭伯府?龚家的二爷,那岂不是蕙宁公主与建元侯的独子?”
王姨娘惊叹:“竟然是这样的好人家,周家果然厉害,二姑娘有这样显赫的外祖家,这辈子都不用愁。
唉,我的瑾姐儿若也能有这样的姻缘,该有多好。”
她羡慕之后,将钱袋塞还给听雪,反而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一匣子,吩咐道:“我人在庄子上,哪花的上什么银子,倒是瑾姐儿,府里上下多要打点,比我更需要这些。”
她握上听雪的手,并未将对方当下人看,语重深长道:“瑾姐儿毕竟年轻,往后我不在府里,你要多帮衬她。
二姑娘毕竟是她嫡姐,哪怕再厌恶我,可她们姐妹的血亲关系却抹灭不了。你让瑾姐儿多花心思在二姑娘身上,得了她的欢喜,还担心老夫人、夫人不喜欢她?
还有,你将这个交给她,若是有困难,就拿着它去找二夫人。”
将一物事交到听雪手中,王姨娘似终安了心。
听雪一一应下。
“听雪姑娘,小人得送姨娘出城了,否则今儿就出不了城,大夫人处没法交代。”外头车夫出言催促。
王姨娘再三叮嘱:“让瑾姐儿千万照顾好自己,该争的就要争,好日子自己不努力是不会有的。
我走了也好,走了别人想不起我,瑾姐儿许是就能抬头做人了。”
话至最后,尽是心酸。
不过也听的出,她并未后悔。事实上,这一直是王姨娘的信仰,当初自己若不把握机会,就一辈子都是奴才,她的子子孙孙也都难脱奴籍。
哪里会像现在,她的闺女是侯府正正经经的姑娘,将来嫁做人妻,生下的子女也都是主子。
听雪将这些话带回去后,陆思瑾沉默了许久,最后将注意力放在王姨娘给她的匣子上。
打开,尽是金银珠宝。
她两眼惊诧,不解的问听雪:“姨娘怎会有这些?”
王姨娘平时就总偷偷拿首饰或银钱给她,总以为是她省出来接济自己,可这一匣子钱财,怎么可能省得出来?
姨娘并不得宠,就算父亲逢年过节的赏她几样,也不可能会这么多。
闻者也是摇头。
“对了,姨娘还让奴婢把这个给您,说是姑娘遇着困难,就去找二夫人。”听雪将一直握在掌心的东西拿出来。
陆思瑾接过细细看了,发现是枚印章。
她这方觉得,自己的生母有那般多的秘密。
不过,虽然疑惑,但能得到这么多钱财,对她以后的生活无疑是个帮助。
陆思瑾低笑了出来。
听雪提醒她好生收着,接着再道:“姨娘让您多花心思在二姑娘身上,她若成功嫁进龚家,往后所认识的达官贵人自是更多。
就在是现在,二姑娘往来的也都是世家名门,听说她今儿还去了甄府,都见过秦相呢。
姑娘多跟她交好,以后要有好事,她也能记着您。”
“好事?”
不过几个时辰,陆思瑾的心态便变了,不以为然的回道:“听雪,姨娘被送走,我也想明白了许多。我不能总指望着别人给我好处,姨娘有句话说的对,该争的就要争。
我是侯府千金,身份不差,做什么要活的那么卑微?我就不信没有二姐,就不能出人头地。府中谁都巴着二姐,我偏不!”
“姑娘,您可别冲动。”
听雪惊呼,连忙劝道:“您若是得了二姑娘的关系,短则一两年,长则三五载,姨娘便能回来了。
二姑娘不是个硬心肠的人,您努力几年,不说换个好前程,到时候只要二姑娘开口说两句,还怕夫人不接姨娘回府?”
“不求她,就没有办法了吗?”
陆思瑾突然就起了好胜心,语气坚定:“姨娘有今日,不都是跟二姐姐有关?先夫人都死了那么多年,不就是几样首饰吗,偏得让我们母女分离,。
敢情她自己没有亲娘,就也要把姨娘从我身边赶走。”
听到主子这偏执的语气,听雪紧张的看了眼屋外,生怕被旁人听了去。
见外头无动静,她才叹息:“好姑娘,这事跟二姑娘有什么关系?送走姨娘是夫人的主意。”
“母亲还不是为了讨好二姐?”
陆思瑾眸眶一红,难受道:“为什么都是爹爹的女儿,差别就这么大?我往日那般尽心侍奉祖母和母亲,她们正眼都不瞧我;我哄七妹妹,她也不受用;而父亲心里,怕是更没我这个人了。怎么什么好事就都让二姐一人占了,到底凭什么?”
因为心态变了,陆思瑾对陆思琼的态度也与过去大相径庭。
晚间在静安堂请安,几位婶母堂妹都齐聚一堂,本以为会说起今儿沐恩郡主登门提亲的事,然而没有。
待得散去,祖母亦没有将她留下说话。因为一直记挂着这个,等到院门口碰到,陆思琼方察觉到四妹妹的异常。
若是过去,满屋子姐妹一起时,她总是站在自己身旁,时不时的寻话题交谈。可今日,只等到现在,她才留意到对方。
娇园与兰阁相近,往常她们总一直回去,哪怕路上无话。
然此刻,陆思琼望着已然走远的庶妹,不由问身边人道:“兰阁里今儿可发生了什么?四妹妹看着好似心情不好,我之前去锦华堂的时候瞧见她便觉有异,只是当时寻母亲有事没有过问。”
她记得在娇园的时候,起初四妹妹还满开心的,说着往日客套的祝贺言语,只是走的时候像是有话没说完。
那时离现在,也不过几个时辰吧?
身后竹昔回道:“姑娘,刚在院子里听人说,王姨娘被送到庄子上去了。”
陆思琼侧首,“发生了何事?”
竹昔摇头,“具体不知,只听说昨晚本来是她服侍侯爷的日子,可侯爷去了没盏茶的功夫就走了,然后今儿夫人就将王姨娘送出了府,许是冒犯了侯爷。”
陆思琼颔首,她不是爱打听父亲私事的人。
可等回到娇园,看到宋妈妈送来的那些首饰,说是当年先夫人留下的,前不久收拾时刚发现,夫人让送来给她,陆思琼便明了了四妹妹的失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