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子夜走向窗边,赫连元决方才发觉她今夜穿了水色的轻锻,当她离他远去,仿佛要消隐在深秋的大雨里。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在这样凄楚的夜里,子夜见到皇上,心中十分惊喜。但见皇上心有忧思,又觉得这喜悦之中也生了酸涩……其实世间圆满大抵如此,总归要有一丝缺憾才是真实。”
赫连元决没有说什么,只兀自饮下了杯中的酒。
“这绮筵阁也空置许久了,你有什么打算么?”
她背对的身影低低叹了口气,“自从大火将阁子烧毁,所有的姐妹也都伤的伤、逃的逃,远走他方,以前的歌舞乐坊怕是不能做了……今后如何,再说吧。”
“阑风伏雨催早寒,胡雁翅湿高飞难……你很担心她们?”
“是啊,她们都是我救下的,原本想给她们一个安身之处,可惜终究无法庇护,令她们流离……”
“这世间总有人,是你给不了她庇护的,有时竟连想,都是不该。”赫连元决忽然说。
苏子夜回眸,凝视他,“皇上也在惦念一个人吧。”
赫连元决笑笑,但那笑容凉薄,轻易便消散在了虚空里。
*
赫连元决回宫已近卯时,他彻夜在绮筵阁看苏子夜跳舞,饮酒交谈,不觉已至天明。
清晨雨歇风住,他踏进寝宫,听闻郁丞相一早已在盈华殿等候,便连忙更衣召见。
当赫连元决进到殿中,见郁惟摄峨冠博带、朝衣披露,便问道:
“惟摄拂晓入宫,有什么事么?”
自上次绮筵阁大火郁惟摄受罚以来,虽已令他还朝,一切如旧,但是郁惟摄对朝事一直持散淡态度,今日倒是奇了。
“皇上,臣担心衡州有事。”郁惟摄直言不讳。
他的话直中赫连元决的心事,半月以来所有的熬历思量从他深执的目中透出来。
“朕也担心她……昨夜晋军进犯衡州的奏报已经送来,虽则张遂在奏报中称已会同衡州守将张一尧奋力抗敌,誓将晋军击溃,但如今的衡州一片疲敝……晋人屡屡滋扰,年年抢掠,不止不休,长此下去衡州百姓的生活何以为继?”
他?
郁惟摄敏锐地听到了这个模糊的称呼,心下一动。
这个“他”自然是现在衡州的“他”,难道……
——悲忧穷戚兮独处廓,有美一人兮心不绎。去乡离家兮来远客,超逍遥兮今焉薄。
自古就有以香草美人指代忠君高洁的士大夫的说法,皇上那夜所指的“美人”——现在这个“他”,难道就是宁倾寻?
仲秋那夜他以为赫连元决只是心念衡州,如今看来他也担心宁倾寻,他后悔将他派去那是非之地,依稀是怕他不能成事,其实更在意的是他的安危!
他本意不是想他死在衡州么?
皇上对宁倾寻的态度太奇怪了。
郁惟摄收敛心神,慢慢地说:“……衡州府是战略要地,晋国虎狼野心,当然不止着眼于些小财物。尤其是,眼下衡州内困若不能尽快破局,等到晋国真正发难,怕会一发不可收拾。”
“那当如何?”
“皇上想保全宁倾寻性命,用他破解衡州困局,便派一人任总督使,总督湘鄂等地军务民政。”他抛出重点。
“你是说……”赫连元决沉吟,“太傅?”
郁惟摄颔首。
如他先前所言,衡州困局已经等来了转机,这转机祸福不知,尽人事以谋天命,宁倾寻,你可别令我失望。
与此同时,盈都晨冷寂无的街道上,冥渊已乘快马悄然出了城门,奔赴衡州而去。
*
宁千亦腕上的血流了半夜,平明时分,当紫薰为她送饭上药的时候,打开房门,一地的鲜红蔓到她脚边。
紫薰尖叫一声,急忙喊人来救。
她将千亦的手腕止血包扎,又命人喂了些药,见榻上的人已生气全无,怕是撑不得一时三刻,她思量之下,去找流洛,向少庄主禀报。
当流洛紫薰来到名令川的暗室,他动了动夙夜未眠有些发酸的脖颈,懒懒地看了两人一眼。
“你们应该知道,我在暗室时不喜欢被人打扰。”
“少主,紫薰有罪。”紫薰捧着一只托盘跪了下来。
“嗯?”
“是紫薰疏忽,昨夜那位顾倾姑娘……自尽了。”
“哦,死了?”名令川显得并不在意。
“怕已回天无力。”
“紫薰,你的罪请的倒是奇怪。”名令川岔开腿坐在榻上,手肘搁在膝前,自上而下打量她,“暗牢中的人我既没让你负责看管,平日送饭也该由其他人做,你只为她拓面完成就可以去忙你的事了。而这一大早你竟跑来告诉我她自尽了,还是你的疏忽,可笑么?”
流洛担忧地看了她一眼。
紫薰坦白,“婢女请的第一罪,是违背少主的规矩,拓面之后私自为顾倾姑娘治伤;第二罪,这柄短剑原是替顾倾姑娘更衣时从她身上落下的,紫熏私自留了下来,昨夜将它交还给了姑娘,故此,使得顾倾姑娘用此剑寻了短见。”
“紫薰……紫薰,”他微微勾唇,笑意中几真几假,“原本这些人能入小爷的眼,只因相貌还有可取之处,但除此之外都是工具而已,你竟为了一件用完即弃的物品坏了我的规矩……怎么办呢?”
“紫薰自去领罚。”
“少主,紫薰糊涂,想是受了别人的蛊惑,求你饶了她。”流洛也跟着跪下来。
紫薰依旧跪着不动,“婢女愿受惩处,但求少主,可否、可否救一救顾倾姑娘?”
他打了个呵欠,已不想多费唇舌,“流洛也要受罚哦。”
紫薰和流洛被带下去,名令川起身伸了个懒腰,转眸见方才紫薰擎着的托盘,上面有一柄短剑和一只粉色玉坠。
他刚刚还没感觉,近听时,那剑上似乎起了丝丝的颤鸣声。
他撷起那短剑,拔出半截。
饮血尽、寒邪生、怒剑鸣。
他闭目感受着慑人剑气,如潜龙腾渊,吟啸山谷,他缓慢咧开笑意。
这剑上依稀还有另一个人的血气,有意思……
“松行。”他扬声道,“随我去暗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