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韩丰急忙招呼随从上马。我转目看时,来的都是我亲卫队中人,一共十二名。我又问韩丰道:“为何郭灵不来?”韩丰道:“郭指挥使受了脚伤,行走不便,故而元帅命小人前来。”他又向我奉上黄金棍道:“小人已将主公兵刃带来。”

  我接过熟悉的黄金棍,精神稍稍一振,催马跟上那白面将领。

  一出城,离开那白面将领视线,我便放马疾驰,一路虎虎生风,也不知跑出多少里地,忽听身后隐约有叫喊声马蹄疾驰声传来。我向后看时,果见有一大队人马正向我追来,人数恐有上千。

  我勒停了坐骑,韩丰愤怒道:“朱袭老匹夫不守信用,终究还是派人来追杀主公了!主公先走,我等去拦截追兵。”

  韩丰等一行只有十二人,武艺虽胜过寻常士兵,又怎能挡得住上千人?我不禁迟疑,韩丰神情坚毅地道:“我等本就是主公亲卫队,保卫主公责无旁贷,主公你快走,莫教我等失职辱命!”

  我道:“子都小心。”韩丰又道:“主公请走官道。元帅已派了王祁将军前来接应主公,只是比我晚一日路程。”

  我点一点头,复策马疾驰。

  红日逐渐西沉,我鞭马不敢停歇。待过得大约两、三个时辰后,我略提气一试,仍无法聚起内力,却又饥又渴,正要去寻些水喝,往后一看,敌兵已远远赶了上来。此时我胯下的马却已越跑越慢,口中也不断喷出厚厚白沫,看样子已是力竭。

  若胯下骑的是我原来的长鬃白马,今日敌兵又岂能追得上我?敌兵既已追上,韩丰等势必已殒命。

  我一面强聚内力,一面仍是不住加鞭策马。

  猛然间胯下马一声沙哑悲嘶,我只觉身子往下一坐,马已一头栽倒在地,气绝身亡。我不得不下马急奔,身后“林睿意休走”的喊叫声已听得分明。

  韩丰之前说亚父派了王祁前来接应我,却直到此时还不曾到来。时近黄昏,官道之上行人稀少,我远眺前方,丝毫不见王祁人马的身影,转头却见道旁的林中有一座小小的庙宇。

  既有庙宇,说不定便有供奉,不如我先到庙中进些果品,也好长些气力,待追兵赶上,再与之拼死一战。我再不犹豫,向着小庙奔去。

  这庙果然极小,题名的匾额早已不见,不知其名。

  朱漆的大门陈旧斑驳,倾颓敞立两旁。微薄夕阳从屋顶的破洞斜照而进,映着砖缝里几株惨淡小草。砖墙间残存着不知多少时日之前的香火气,若有似无,更添庙内清冷。梁间已结重重蛛网,供桌上的香炉半倾,香灰萎靡泻于桌上。

  这庙内,久已无人进香,更无供奉的果品。也是,兵荒马乱,谁还有心来上香?上了香,菩萨连自己的庙宇也无法庇护,又怎能保佑得了他?

  供台上的菩萨双手执圭,面如敷粉,容色娇嫩。他身着玄衣纁裳,绣有九章,头戴九旒冠冕,朱袜赤舃,却竟是一身皇太子装束。再仔细看时,只见他眉间微蹙,神色和煦而悲悯,似也在担心这乱世中的芸芸众生。我见过慈眉善目的菩萨,见过横眉怒目的菩萨,却从未见过这样面带忧色的菩萨。但这神态,却甚是熟悉。

  我隐隐想起了什么人,却又无法肯定。

  我放下黄金棍,斜倚柱上,欲强提一口真气,拼着受内伤也要冲开神堂。

  还未提气,门外已想起脚步声。

  难道追兵已到?

  这却是一个人的脚步声,且不徐不疾,柔和有度,不像是追兵的脚步声。

  我提起黄金棍,绕到偶像身后,听得那脚步声来到庙内,探首看时,只见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身着白绫衣黑罗裙,外罩秋香色大氅,正提着一个食盒,放在供桌之上。

  她又伸手扶起香炉,点起几枝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闭眼向那菩萨虔诚祝祷起来。来人竟果真不是追兵,而是来进香的香客。

  正慨叹这破敝小庙无人进香,当下便来了信客进香。

  我见到那食盒,仿佛立时闻到了食物香气,只觉饥肠辘辘,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咳嗽一声,从偶像后转出,向她叉手一礼,道:“这位娘子,在下有礼了。”

  我乍然出现,她却毫不惊慌,抬头看我一眼,道:“小妇人有礼。”略略敛衽回我一礼。

  寻常女子若是见我一眼,必会移不开眼光,这妇人却仿佛丝毫不在意我的容貌,我不禁心下略疑。再仔细看她时,虽衣着简朴,神情举止却总有一种华贵气度,定是出自高贵门第。

  但如此气度不凡的美妇,又为何来此荒废小庙进香?且孤身一人?我愈想愈是可疑,本想向她讨些吃食,此时却犹豫起来。

  她却从食盒中取出一叠牡丹饼,一个羊腿,还有一罐清水,都放在供桌上,向我道:“看小将军模样,定是饿了,我这里有些供奉之食,你拿去吃罢。”

  我心想身后追兵顷刻便至,不管这吃食中有毒无毒,我今日总是要命丧于此了,还不如冒险饱餐一顿,再与追兵力拼而死。

  何况这美妇气度雍容,不像是下毒之人。

  我把心一横,道了谢便提起水罐将一罐水喝得精光,又抓起牡丹饼和羊腿狼吞虎咽。

  羊腿还未吃完,便听得追兵纷杂的马蹄声已到了庙外,诸葛宴的声音响起道:“林家小儿说不定正是在这破庙里,快随我进去瞧瞧。”

  我放下羊腿,伸袖抹一抹嘴,向那美妇道:“娘子请到桌后暂避,这些人乃是为我而来,我这便出去,必不会连累娘子。”

  那美妇却无动于衷,反而道:“些许蟊贼,小将军不必出去,我自有家仆打发。”

  我适才只听到她一人的脚步声,想不到她竟还有家仆在门外,正自惊讶不已,她已高声向门外道:“重明,你把门外的蟊贼都打发了罢。”门外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立时应道:“谨遵娘子之命。”

  但即便她有家仆,区区几个家仆又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大批武将?

  我提起黄金棍,正要出门同她家仆一同抗敌,她已伸手拦住我道:“重明一人足矣,小将军不必出去。”

  我将信将疑,但见她神色笃定,只得留在庙中,暂作壁上观。

  此时马蹄声,嘞马时的马嘶声已近在庙门外,随即听得诸葛宴的声音道:“呔!你是甚人,竟敢在此挡道?快快让开,休要枉送了性命!”

  我提棍走到门后,从门板缝隙往外看时,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袍的颀长男子正背对着我,向那诸葛宴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

  诸葛宴大怒,怒极却又反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如此破烂的庙宇,还会有人来进香?我看你多半是那林家小儿的同伙!说!那林家小儿可在庙中?”

  只见那颀长男子身形忽地往前一进,却又即刻归位,进退之间,他已伸手在诸葛宴坐骑头上轻轻一按。我虽看得分明,诸葛宴却毫无察觉,正要横槊向那男子动手,胯下马忽然无声无息瘫倒在地,几乎将诸葛宴摔下马来。

  诸葛宴挣扎跳起,满面通红道:“好个妖人!竟敢暗算你爷爷!”一槊便向他捅了过去。眨眼间那槊却到了颀长男子手里,他手上微微一动,又将槊交换到诸葛宴手里,只是原本将近两尺长,专能破甲穿盾的锋利槊尖早已被他拗成一个圆环。

  诸葛宴看着圆环,面上露出惊骇之色,此时他的坐骑却又从地上挣起,摆头长嘶一声,四蹄踏地毫发无损。原来那颀长男子只是将其按倒,并未伤其性命。颀长男子又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他声音清亮干脆,如玉碎冰裂,倒是与五妹有些相似。

  诸葛宴一言不发,抛下长槊,骑上一匹空马便走,其余人纷纷跟上,瞬间走个干净。

  我暗松一口气,向那美妇道:“在下南汀林睿意,多谢娘子搭救,敢问娘子高姓大名?”那美妇淡然一笑,道:“小将军言重了,我不过是个未亡人,贱名不足挂齿。”竟是不肯报出姓名。她是女子,我不便强求,只得道:“娘子不愿说,林某不敢强求。只是救命大恩不敢不报,敢问贵仆尊姓大名?”

  那美妇又道:“区区仆从,不敢烦劳小将军过问姓名。今日有幸能相助,也是与小将军有缘,不必在意,这便告辞了。”说罢,向我一礼,取了食盒便出门而去,那颀长男子微微侧首,从门缝中向我微微一笑,便转身跟了上去。

  我方叫得一声“娘子留步”,转念一想,她既不愿透露身份,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只得目送她二人离去。

  此时已是入暮,我复试提真气,终于能聚起内力,冲开了神堂穴。内力既然恢复,我再无所惧,即便是朱袭帐下高手尽出,我也能凭借轻功来去自如。

  那美妇虽已离去,她点的香却还未燃尽,仍在香炉内冒出袅袅烟气,将整座庙宇都熏染在香气之中。再看那案上偶像,昏暗之中仍是栩栩如生,但这眉目,这神情,我定曾见过。

  我极力思索,忽地想起我十岁那年,父亲曾带我去过一位住在竹林深处的苏探花的家中,他家的正堂里悬挂着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这副眉目,这副神情!当时我尚年幼,曾问苏探花画中人何以忧闷不悦?苏探花只一脸尊崇道,画中人是皇太子。

  萧芒!这破旧庙宇,供奉的竟是已死的萧芒!

  此刻想来,萧芒死于非命,正是在那年。

  目光忽地触及那只未吃完的羊腿,我心中猛然一惊:“历来供奉菩萨都是素食,何以那位娘子竟带了羊腿来上香?”

  我心中愈想愈是不安,只怕她便如朱袭一般,表面坦荡,心里阴险歹毒,但运气转了几转,始终没有中毒的迹象。

  此时天色已暗,不便行路,我便打算在庙内将就一晚,待天明再赶路。

  堪堪将供桌打扫干净,正要安卧时,忽听得庙外又有马蹄声人声响起,从破门缝隙往外看时,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向此处行来。我提起黄金棍,欲再躲到那偶像后面时,来人已走近庙门,一人的声音道:“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去接主公。”

  正是王祁的声音。我大喜,叫道:“茂旷,我在这里!”一步冲了出去。

  王祁举着火把,仔细打量我,喜出望外道:“果然是主公,真是想不到!主公为何在这破庙中过夜?为何不见韩都虞侯?”

  我将前因后果都说了,王祁恨恨地道:“朱袭老贼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比郭随还要可恶!只可惜了韩丰兄弟,也怪我迟来一日!我若早来哪怕半日,主公何至于有如此危险?”

  我道:“不怪你,亚父怎料到朱袭出尔反尔?只是子都为救我……唉!他日我必为他报仇!”

  这一夜平安度过,再无事端。

  第二日我与众人加紧赶路,渡过了红蓝江,终于赶在上元节之前回到了积艳山。

  诸军见我安然而回,都是一片欢腾。

  喜极而泣的妹妹一头扑进我怀里,再也不肯松开。她身后,言眺,萧疏离,亚父,甘允,耿无思,张远,人人都看着我欣慰而笑。

  我将目光又转回耿无思脸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开颜而笑,一扫秋夜之静沉,却如湖面夕阳般和煦,又如飞鸟低回般舒缓。他双手捧着杨运的双玉佩,交还给我。

  我与众人回了无暇殿,亚父说起他与张远也才回山。

  萧疏离捧了茶碗到我面前道:“三哥,吃茶。”

  我见她亲自为我烹茶,一时悸动,想起泽兰城中她几乎陪我饿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萧疏离微笑道:“那没甚么,我若想当来日的长公主,也总不能不劳而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