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我见她亲自为我烹茶,一时悸动,想起泽兰城中她几乎陪我饿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萧疏离微笑道:“那没甚么,我若想当来日的长公主,也总不能不劳而获。”

  亚父笑道:“疏离为你如此尽心尽力,来日休说长公主,恐怕封王也当得。”

  言眺不悦道:“五妹不过沏了碗茶,三哥和亚父就又要封长公主,又要封王。我也尽心尽力了呀,三哥封我甚么?”

  我诧异道:“你不是我的一字并肩王么?还想要封甚么王?”

  众人大笑。我瞧着萧疏离发亮的眼睛,想起朱袭为我操演的那出傀儡戏,想到他如此煞费苦心想要离间我们兄妹三人,不禁越想越是好笑。

  众人笑了半日,亚父清清喉咙,道:“主公回来这半日,也该说说正事了。”

  众人想必与我一样,顿时想起了战事失利,几万将士阵亡,都是脸上神色一凛,转为肃然。

  亚父道:“那日吴王坡决战,我军兵力虽不占优势,我却凭借阵法有八成把握击败郭随主力。只是疑兵之阵不知何故失效,令大将军大败。大将军勉力率众突围时,我军主力只剩下七千人,来不及退回申渡城内,只能退守大营。

  我与主公本在吴王坡北处高地观战,但敌军于东北、东南与西面三处设伏,夹击我与主公。其后方远华又分兵与那三处伏兵合兵一起攻击我与主公。

  我虽已调来熊都尉押粮之军一万人,但敌军总数约在四、五万人,我军难以抗衡。战乱之中,我与主公失散,我与睿琛退至申渡城内,主公与眺儿、疏离却被围困于泽兰城。”

  我插话道:“方远华围困我时,敌军约有两、三万人,其他兵力是否由施贵带领前去追击大将军了?”

  张远道:“正是!我虽突围,施贵与路申仍率军紧追不舍。申渡路远,我只能先退回大营,凭借营地工事与粮草先守上一守。其后想必施贵因兵力不多,只扎营阻隔我军大营与申渡城,并未强攻。”

  亚父接道:“我后来得知大将军退守营地,却苦于申渡城内无兵,实在无力出兵与大将军双方夹击。只能等无思前来解围。

  大寒之日,斥候忽报围困大营之敌兵退走大半,我初时尚疑心是诱敌之计,不敢出城,直到大将军遣人来申渡,我才得知,大将军已率军出营与敌军大战,我率领城内全部兵力五百人,前去支应大将军。战后打扫战场才得知,当时敌军只有不到两万人。”

  我道:“路申带来支援方远华的援军约有两、三万人,留给施贵的自然只有不到两万人了。”

  张远道:“我后来逼问一名敌军将领,才知晓路申前去泽兰城支援方远华,我担心被困泽兰城的正是主公,因此立即带兵追了过去。”

  言眺笑道:“大将军来得及时,正好与耿将军前后夹击敌军,方远华溃不成军,自己也被五妹一箭射死了。对了,那施贵后来怎样?”

  狄冲抢道:“那西江狐施贵在阵中被大将军连人带马一刀劈为两半,不少敌兵见状,当场就吓瘫了。大将军就是大将军!

  张远微微一笑,甚是勉强。也是,吴王坡决战之前,我军原本有将近五万人,一战之后,却只剩下区区七千人,难怪他笑不出来。

  亚父看向耿无思,赞许地道:“此番多亏耿将军随机应变,及时赶到泽兰城,不仅救下了主公,还将郭随主力彻底击溃。耿将军功莫大焉。”

  耿无思面无喜色,只道:“不敢当,是大将军来得及时,否则,我也未有胜算。”

  我心知这只是他的谦虚之词,恳切道:“无思不必谦虚,你与大将军两位都有功。”

  张远沉重道:“吴王坡失利,几万人马折于我手,我实有过无功。”众人一时都是默默无语。

  耿无思道:“末将总觉得………”却又欲言又止。狄冲急道:

  “耿将军要说甚么说便是了,怎地如此吞吞吐吐?”

  耿无思向张远看了一眼,道:“我听大将军详解的阵法,总觉得大元帅的阵法甚是完备,按理说来不会如此败得如此之惨……[space]

  张远沉吟道◇“我也觉得蹊跷,照说骑兵诱敌之计,并不扎眼,任谁都会上当,那敌军主将却指挥中军稳如泰山,照理说那施贵的心性不该如此沉稳….”

  王祁失声道:“莫非敌军主将并非施贵?”

  亚父的脸色变了一变,狄冲道:“这怎么可能?我军前后派出二、三百名斥候,回来都报说是施贵主将。”

  张远的脸色更是发青,却不发一言。

  钟韶庆环视一圈,见我不开口,便向亚父道:“大元帅,好在我们当日生擒了几名敌军将领,眼下还关押在大牢,拉出来一问便知。”

  亚父点头道:“好,也不急在一时。主公方才归来,亟待休憩,明日再审也不迟。”

  随后亚父说起郭随仓皇出双隗,自东海逃脱,我军与盟军大胜,我也丝毫不感喜悦。我早知凡战,必有亡人,如今自战场归来,却是心头沉甸甸,仿佛几万亡人的血肉都已压在了我的心头。

  朝夕相处却一朝殒命的韩丰也只是其中之一。

  我又想起了破庙中自称未亡人的美妇,而我军几万英烈又有多少未亡人?纵然我能厚加抚恤,又怎能换回她们的良人?

  我看向周围之人,钟韶庆,狄冲、耿无思等。她们即便会为死去将士感伤,也势必不会在我面前表露。

  我只觉说不出的疲累,正要向亚父告罪回房休息,却见郭灵一瘸一拐进了大殿。

  他以手拄着一支口口当拐,神情虽是奕奕,但从站立姿势来看,脚伤并不轻。

  他刚叫得一声:“郎君…”我已责怪道:“既然有伤何不卧床休养?小心伤势加重。”

  郭灵羞惭笑道:“无甚紧要。副盟主说了也要走动走动才好。”

  言眺忙道◇“我只叫你在房中走动走动,可不曾教你走得这般远。”

  郭灵只是笑道:“不妨事,不妨事。”只上下打量我,见我安然无恙,面露放心之色。

  我向妹妹看去,见她只是全神贯注看着我,便道:“睿琛,郭灵为救你伤到了脚,几乎送命,你可曾好好谢过他?”

  妹妹一怔,半晌不开口,郭灵忙道:“我是仆人,救主是分内之事、无甚谢不谢的,何况也没救到。”

  我见妹妹满面不情愿之色,显见毫无感恩之心,猛地想起朱袭那出傀儡戏中说妹妹撞死人后悄悄埋尸林中,心中顿时不悦,只瞪视着她。她见我脸色不善,只得勉强向郭灵行了一礼,道:“多谢你相救之恩。”

  郭灵急忙回礼,道:“小娘子折煞我了。”

  我又催促道:“你快回房歇着,以免伤情加重。这个月叫

  秩先代班也是一样的。”郭灵只得诺诺而去。

  一名亚父亲兵进殿通禀道◇“朱袭遣使求见主公,一同送来的还有十二具棺木。”

  想不到那朱袭竟还有脸遣使上门.我与亚父对看一眼、均疑惑不解。

  王祁怒道:“这老贼还有脸派人来?主公不必相见,砍下来使的脑袋送回去就是了!”

  我忽地想起那日为护我而死的亲卫队一共正是十二人,心中一动,遂道:“且叫他进来。”

  来使一进殿便跪倒,颇有战兢之意,道“小人特替我家主公前来告罪。那日诸葛宴率兵追杀林盟主之事,并非出自我家主公之令,乃是诸葛宴私下所为,我家主公所要的只是金弦

  弓,并不想出尔反尔要林盟主的性命,请林盟主明察。”

  他又急切奉上一个匣子,道:“后来我家主公一得知此事,便将诸葛宴正法,首级在此。”打开匣子,里面果然装着诸葛宴的人头。

  王祁喝道◇“胡说!诸葛宴乃是你家主公的心腹,未得号令,他焉敢擅自做主?明明是朱袭老贼欲杀我主,奸计败露后又怕我大军踏平他老巢,这才杀了诸葛宴替罪!”

  朱使苦着脸道:“我家主公若要加害林盟主、又岂会放他

  出城?关起城门来,一通乱箭,便是十个林盟主也一起了账了。”

  言眺冷笑道:“朱袭老儿要杀我三哥,又怕天下人说他言

  而无信,因此假意放走他,暗中又派亲信追杀他,无论成与不成,事后都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

  来使垂首道:“我家主公帐下有的是武林高手,若有心要杀林盟主、早派人对林盟主下手,事后再砍上几个小兵顶罪,一样可将罪责推得一干二净、又何必白白送了已跟随我家主公十几年的诸葛宴性命呢?”

  他所言也并非不无道理,我一时沉吟。那来使又道:“我家主公说了,他忍痛杀诸葛宴,赔罪是小,整肃军纪是大。

  诸葛宴即便过往功劳再大,如今竟敢不听号令,陷他于不义,也只能是当斩不赦。”

  亚父捋须道:“好,既然如此,南剑之盟暂且不追究此事。”

  亚父言虽然短了气势、却在我意料之中。如今休说我军新败折了不少人马,便是有二十万大军,一时片刻也攻不到红蓝江北岸去报仇雪恨。

  来使谨慎看我一眼,见我未有异议,这才松一口气,挺直了脊背道:

  “林盟主手下十二名勇士被诸葛宴所杀,我家主公对林盟主的哀恸感同身受,只是如今已别无补偿之法,只能将尸身好好装殓,送回给林盟主,另有金帛若干,聊作补偿,请林盟主代为转交其家属。”

  果然这十二具棺木中装的是韩丰等人的尸身。

  如今按这朱使的说辞,真真假假,再分不清到底是朱袭要

  杀我还是只是他的手下虬髯老者与诸葛宴私下相约要杀我。

  按朱袭狡诈的性子,我才不信那虬髯老者故意漏掉我背上的神堂穴未解不是出自朱袭授意。

  无论如何,我与朱袭必有一战,好在眼下至少有诸葛宴的人头可以祭奠亡灵,待来日我军

  踏破红蓝江北岸,再拿朱袭的首级祭奠子都等人。

  亚父既已开口表态,我也顺势道:“凶手既已偿命,也就罢了。节下请回去复命罢。”

  待朱使一走,我便来到棺木前,吩咐一一打开棺盖。韩丰等人p身尚算完整、装殓得也算用心,我心里略好受一些,转

  头向众人沉声道:“诸葛宴腌腰小人,他的命怎抵得上子都他们的命?来日我要踏破居霞关,取了朱袭的人头来慰英烈!”

  众人都是轰然一声答应,才进屋子,言眺在门外道:“三哥,你身子如何?让我瞧瞧你。”

  我想起破庙中古怪的美妇与羊腿,便开门让他进来,道:“也好、我路遇一位陌生寡妇,吃了她些东西,也不知有毒没毒,你正好替我看看。”

  言眺在桌旁坐下,瞧着我伸出的手,神情恍得一恍,这才伸出手指替我搭脉。他的手指却微有颤抖,双眼只是怔怔地瞧着我,仿佛从没见过我一般。

  我有些诧异,仔细打量时,见他脸颊仍有些消瘦,想起他跟我出生入死,心底泛起些许怜爱,随手拍拍他右脸、温言道:“四弟,这些天累你担忧了。”言眺

  却是一惊,瞬间红透了双颊,支吾道:“那.….…没甚么。”低下头,再不敢看我。

  适才众人一起,我未觉他有不同之处,此时两人相处,我却觉得他似乎比起以往有些怪异之处,仔细看时,他虽垂着双眼,眼神中仍可看出有些慌乱,又有些心绪不宁。他一直把脉不语,我轻咳一声道:“四弟,我可有不妥之处?”

  言眺略略一惊,仿佛省过神来,急忙收回手,道:“没甚么大碍,也没中毒,三哥尽管放心。”

  我见他仍是面红耳赤,忍不住道:“四弟,你何以脸红?”言眺终于抬眼向我看来,竟是眼中泛泪道:“三哥,我真担心你回不来,担心朱袭把你杀了!”语声中已带上了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