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濯下车,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她没有昏睡,甚至没有闭眼,一双清柔似月的眼,嵌着稀碎空茫的光,很僵持地望着车门外的程濯。
程濯问:“脚还疼吗?”
她摇摇头,手臂往下,伸到车座暗处,动了两下,只听两声闷闷的咚响。
“我想光脚。”
话落,一双摆脱细高跟束缚的白皙脚丫,从车门边探近路灯光晕里。
伶仃瘦骨,像即将坠地而毁的脆弱瓷器。
程濯躬身探进副驾驶,先是解开她的安全带,手臂捞起她的膝弯,妥当熟稔地把人抱出来,再抬脚踢合车门。
车灯滴声快闪后,熄灭。
周遭安静得像一场默剧,只有树叶间彼此摩挲的沙沙声。
他抱着孟听枝走进梧桐里。
不知道谁家院子里木姜花开得盛,夜风馈赠,馥郁香气灌满整条老巷子。
luǒ在外的细白手臂搂他脖子,他身上熟悉的、带一点残余烟味的清冷体息,叫她懈怠多时的记忆,开始被迫复习重温。
她缩起肩骨,那顶金属皇冠碎钻锋利,和她柔软温热的皮肤一样抵着他的脖颈,皆似柄刀,凌迟呼吸。
她像意识到了。
一低头,手指摸进发间,摘了夹扣在发顶的皇冠。
程濯没有感到轻松。
巷子安静,她再小声说话,他都能听见。
“这个皇冠,是不是你故意让那个学姐抽给我的?”
程濯步子稍顿。
孟听枝的音腔里,渐渐生起湿意,她qiáng撑着平稳,怪他说:“你怎么老这样?我都不喜欢的,一点都不喜欢!你为什么总要给我我不喜欢的东西,你为什么不能……”
声音在这儿哽住。
她不重,他一路抱她都轻松,唯独这一刻,滚烫的眼泪浸透着他的衬衫,一滴接一滴,洇成沸腾的海。
他攥住拳,手背青筋一瞬分明。
“孟听枝,把话说完行吗?”
她在他怀里轻扭起来,“放我下来。”
“鞋在车上。”
孟听枝又怪他。
“我都说了,我想光脚,你总是这样为我好,我明明都不喜欢。”
雨水集就在不远处,这段路垫着年深月久的青石板,侵蚀痕迹重,半腐的砖,背yīn处缝隙里有浓绿的薄藓。
落地的一瞬,脚心泛凉,她脚趾不由地蜷缩起来。
盯着他衣服上那团湿迹。
她感觉那种不受控的状态又回来了,就是在这个人身边,他越是端着一派矜贵自若,她就如有纵容般的,越想做一点出格的、试探他底线的事。
她早就想做了。
上台戴这顶皇冠时,看着台下的程濯,像报复,像发疯,竟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跟他接吻,想看他那张波澜不惊,却总能左右她思绪的脸上浮现不受控的错愕。
跟别人接吻也行。
那就叫他发疯。
可是,都没做。
为什么不呢,她总是胆小,总是犹豫,总是顾虑重重,也总是一无所获。
孟听枝luǒ足站在他面前,抬头问道:“你是不是忽然想起我来了,就想把我捡回去?”
自贬的作用是伤人伤己,程濯那部分,她做到了十分。
他神情恓惶。
“不是,我从来都没有忘,别这么说,枝枝。”
她冷眼看着他,笃定又悲愤,“就是!”
他不解释,叫她不要动,在这里等,又不放心她一个人,把电话打通,哄她别挂,人折回巷口的车里。
没有人说话,手机听筒那端,是他跑起来的呼呼风声。
那阵风,从旧时光里chuī来,肆nüè多年,最后那一阵停在她面前。
他伸手,掌心里躺着一盒铁皮旧颜料。
“你留在枕chūn公馆的,怕它就这么放着会坏了,按照你那张修复记录上做的。”
孟听枝拿起那盒图案复古的铁皮颜料。
是曾经那堆他托温迪购置的昂贵盲盒里,她最喜欢的一个。
老物件修起来要倍加细心,她当时做足了准备,可还没修好,人就从枕chūn公馆离开了。
东西一直搁在衣帽间的小台子上,分手后,她也曾想起过这盒旧颜料,可能被打扫的阿姨当垃圾收走,也可能再无人问津吧。
她觉得遗憾。
可再想想,她那么多的遗憾,遗憾与遗憾jiāo叠,这一个也算不上遗憾了。
轻翻一个面,她瞧见一串编号,真的是记忆里尾数和她的生日重叠的那盒。
一时有点不是滋味,手指在断漆处蹭着,粗糙的颗粒磨着柔软指腹,旧尘被抹去。
“吧嗒——”一整滴眼泪,砸落在盒子上,她手指握着拳,快速又用力地抹去,抬起头时,眼眶里泪意犹在,折she着一片碎星似的光。
她喉咙里哽得难受。
就像少女时期无数次路过他身边的那种欲言又止,像被迫当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