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雅正留下的遗书中,无非记下了两个线索。
一是身为废人,难以支持,回忆往日荣光、英姿飒爽,鲜衣怒马仗剑时,不胜唏嘘,今见宫灯遍布,越发清净寂寥,生了死意。
二是身为人子,贸然出征,辜负老王谆谆嘱托,是为大不孝,常怀心痛苦,年纪老王垂暮,下世已至,更觉凄凉无比,死意更坚。
字字句句如蒙血泪,最后留下的,却是出乎意料的请求。
“吾自知进犯他国,乃为不仁,是以自裁谢罪,恳请天朝皇帝,善待吾妹。吾兄弟求和而来,诚心之甚,绝无欺瞒,吾之死,非天朝之过,乃战争之罪,请吾兄弟与君盟,共立和平。”
然而,于阗嫡王子已死,拓跋陵欲要控制于阗的计划确实彻底泡汤了。
庶子之争,谁掌管于阗都是一样,若是于三王子已死的消息传回于阗,夺位之战必将立刻打响,又有谁肯受制于拓跋陵?
紫宸殿中,朝臣举散,唯拓跋连城与诸尚书重臣在殿中留侯,苏莞然等家眷则去了偏殿等待。
“此事暂不能传出!”拓跋陵眼底冒着血红,一场生辰宴被自焚而灭,留下再好的浮夸言辞都不能掩盖拓跋陵心中愤懑。
早不死晚不死偏偏挑在今日死,这不正是给他找麻烦吗?
礼部尚书沉吟道:“皇上,纵然皇上今日下令封口,然而见者多广,此事终究还是会传扬出去,至于传到于阗,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那就封城!让禁军巡逻街道,各府出入敢有议论此事者,杀无赦!”拓跋陵近乎疯狂道。
众人目瞪口呆,“这……”
这怎么可能堵得住?!这么多双眼睛、耳朵,若是消息传出去,那岂不是全都要杀人灭口?
拓跋连城仿佛再也坐不住了似的,起身见礼,沉声道:“皇上,臣以为此事不妥,今日之事已经发
生,与其去堵住悠悠众口,臣所见,不如让人看住于阗驿馆,只要于二王子安分,于阗那边便能安分。”
有了前面拓跋陵那不可思议的建议,显然众人对拓跋连城的话更加认同。
“南王殿下所言有理,皇上,臣也以为,此事注定藏不住,百姓对于三王子之死其实并不会抱有太多看法,说不定还会暗中叫好,我们只需关注于阗使者便可。”
“于雅正乃是‘畏罪自杀’,应将其遗书公之于众,如此既可堵住悠悠众口,也可昭示皇上仁德感化!”
“臣附议,于阗三王子本就是个废人,纵然送回于阗,也无继位之能,倒不如将目光放在于阗二王子身上,更利控制。只是,不可再将人拘于宫闱。”
你方唱罢我登场,众多谏言上来,拓跋陵到底还是冷静了下来,他皱起了眉头,将目光放在了拓跋连城身上。
“此事,连城以为,只要控制住于阗二王子便可?”
拓跋连城沉声,面具下,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无比认真,“目前看来,便是如此,不知皇上可派人前往边关查探过,边关是否有于阗暗兵?”
拓跋陵目光一闪,“并无。”
“既然无,那我们只要控制住于风,若是于风接受了那封遗书内容,我们便退一步,与之订立盟约。若是于风不接受,便先将人软禁在京城,静等妥协。”
拓跋陵垂头,眸光若深,总想着于雅正自焚,这寒冬腊月,于雅正纵然要自焚,诚表无意与天朝作对,却又为何要选在今日?
明知道今日是他的万寿节,在今日自焚必将引来他的不满,却还是选在了今日,这不是很奇怪吗?
然而事出突然,一时片刻也想不出有利的头绪,拓跋陵只能点头,“那就照着连城的意思办,此时交给兵部尚书,令禁军协防,严守驿馆,任何人,不
得随意进出!”
“是,皇上!”
拓跋连城垂首,目光静静看着自己手心纹路,绵长可见,清晰紊乱,眼帘微合,缓缓轻笑。
……
雪色渐沉,宫中太监定更击鼓,显见还未到二更,二更起,五更灭时便不击鼓,可不知是否宫中时间过得太慢,她总觉得那鼓声就像是幻觉,没准现在已经三更半夜了。
今日星斗大如明珠,一场风暂熄,整个偏殿都都在寂静中变得压抑。
苏莞然拢了拢衣袖,从宫女那儿取来了手炉,紧紧抱住,不时看一眼对面窗下坐着的顾闲静。
两人“关系不好”,自然不可能坐在一起,一入偏殿也未怎么开口说话,引得旁人都下意识沉默了起来,静听风雪嘶吼。
门窗被狂躁的风捶打得哐啷作响,似乎随时都可以破窗而入,吹她们满头雪色,就像那起剑欲发的士兵,在旁虎视眈眈。
幽咽之声叫人背后发凉,正此时,门外有宫女进,“诸位贵人,前面传来消息,请诸位贵人前往前殿,可以出宫了。”
“终于可以出宫了。”有人叹气,“为了个外国罪臣,却将我们都留下,可真行,还不如回家看孩子呢。”
“就是啊,好好一个万寿节,听说今儿还要给皇帝选后,却也耽搁了,可惜了。”
顾闲静扫了眼苏莞然,面色冷然地走了出去,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旁人说话,自顾自往前殿去。
苏莞然却听了下脚步,再多听了两句才动身,到了前殿只是,蓝玉已经带着人下了台阶,只有拓跋连城守在台阶之上。
“子默呢?”苏莞然下意识问。
“他要和画师在宫中作画,宫中的宫女和太监忽帮忙记众人的位置,明日他才能出来。”拓跋连城牵动唇角,自然而然地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之上,不着痕迹地小心护着她,“小心,地上滑。”
苏莞
然轻哼一声,“这好好的宴会都已经坏了,还留在宫里干什么,就不能明日再来吗?”
她就不信拓跋陵今日还有闲工夫看底稿。
拓跋连城闻言轻笑,手指在她掌心摩挲,若有所思道:“莞儿,你有没有发现一件事情?”
“什么事?”苏莞然认真地走着,随口一问。
拓跋连城压低声音,靠近她耳边,目光扫过迎面而来的人群,眯了下眼睛,“自从怀孕后,你往日的脾气啊,可是又回到身上了。”
苏莞然脚步一顿,刚好停在最后一级台阶上,抬起头来,望着对面那簇拥着的宫女和太监,挑了挑眉,“怎么,你嫌弃了?”
“怎敢?”拓跋连城低笑,侧头在她肩上蹭了蹭,活像个同情人撒娇的小姑娘,叫旁边的禁军眼睛都快瞪出来了,“为夫这不是担心娘子冲动,伤了自己么?”
苏莞然不以为意,她自觉自己已经很是镇定了。
伸手推了下拓跋连城,苏莞然深吸口气,无奈道:“你啊,是不是喝了酒老毛病又犯了?我可扶不起你,走开点……别蹭乱我的金钗,这可是本王妃今日的战利品。”
那旧年弓箭不值什么,可她一身的宝贝却是价值连城,也算聊以慰藉今夜之紧张了。
拓跋连城痴痴笑起来,眼睛雪亮,就像星星在眼中闪烁,看得人心头一软。
“你是南王,注意形象。”苏莞然哭笑不得。
拓跋连城却又偏黏上来,两只手抱着她的腰不肯松手,手指却在不着痕迹地轻抚她的小腹,低声道:“为夫形象甚好,你没看见对面有人都看着为夫移不开眼了?”
“……”
苏莞然眼皮一抽,淡淡地往对面看过去,却见那宫中出了名的贤淑妃眼神通红地站在宫道之上,簇拥着她的宫女颇有些不耐烦地催促。
“娘娘,皇上已经睡下了,您何必自找麻
烦上去呢?皇上此刻必然不想见您,还是回去吧!”
于秋儿沉着脸,仿佛没有听见她的话,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恩爱的两人。
苏莞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哼,端庄而倨傲地仰了仰下巴,“本王妃累了,夫君,你抱我回府好不好?”
拓跋连城不由嗤笑,“啧,娘子莫非是在向她炫耀?”
“废话。”苏莞然给了她一个白眼,“人家死了哥哥,咱们总得帮人家把这戏做足了,快抱,走得不稳回去有你好看的!”
拓跋连城失笑,长臂一伸,一个矮身便将苏莞然揽入了怀中,似笑非笑道:“遵命,娘子。”
他果然还是醉了。
苏莞然看他眼中炙热而深邃的笑意,心下暗叹,这一路到马车还需些小半刻呢,可别摔着她了。
如此想着,苏莞然伸手抱住了拓跋连城的脖颈,余光一扫,便见于秋儿面色越加难看地看着他们。
不知出于何种心理,苏莞然干脆又在拓跋连城的颊边轻轻蹭了两下,叫那稳稳当当走着的人脚下一顿,身体都不由得热了起来。
“别闹了。”拓跋连城无奈,抱着她快步走过,一个眼神都没有留给于秋儿,“你再闹,我摔了,伤着你和孩子。”
“不闹了。”苏莞然回头扫了眼于秋儿的背影,微微眯眼,“于秋儿那眼睛里,不像是藏着恨,倒像是不甘心……啧,看来她还没搞清楚自己的身份。”
多看几次他们,没准什么时候就惹出麻烦来了,所以,她用这种方法提醒她。
拓跋连城却奇怪道:“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恨?”
“直觉。”苏莞然瞪他一眼,“你不相信我?”
她就是觉得于秋儿看拓跋连城的眼神有些奇怪,而且总是莫名有种奇怪的戒备。
这女人不简单,当初在王府中便极尽算计,谁知道今后不会再给他们找麻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