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更大了,即便晚霞落入地平线,覆盖京城的大雪也将天地照得极亮,恐是雪月交相辉映的结果。
裹了棉麻衣裳的宫女还是冻得瑟瑟发抖,太监挫着手臂上在廊下来回走动,禁军将士身着铁甲,里面穿着家里送来的棉衣,身体健壮,倒是不惧风雪。
六角宫灯将角落照得清澈明亮,檐下积雪堆积了有半尺之厚,一脚踩下去,厚重的靴底都是湿的。
灯影闪烁了一下,不知从哪里的来的风溜进了灯笼里,逗着火花舞蹈,蓝玉抬头看了看,眯着眼睛来到灯下,轻敲窗扉。
这里原先应该有人值守,但现在人不见了,后窗的小道下都是脚印也没人在意,动静闹得再大,也都被麟德殿的鼓瑟吹笙给比了下去。
蓝玉又敲了两下,正奇怪里面的人怎么还不开窗,才刚到窗边,窗扉瞬间开了,里外的人都猝不及防,蓝玉两只手指直接敲到了那人奇硬无比的脑门。
“……”
相视沉默,里面的人坐在轮椅上,抬头眯眼瞧着面前的蓝玉。蓝玉迅速收回手,看着面前这个太监打扮的青年,握紧拳头咳了两声,“抱歉,于三王子,在下蓝玉,乃是——”
“是南王拓跋连城的兄弟,来送我出宫,我在战场上见过你死气沉沉的样子。”蓝玉还没说话,于雅正已经打断了他的话。
蓝玉有些手痒,但顾及大局,终究没有做什么,只是伸手道:“既然你知道,那就走吧,我将你送到门口,到时自会有人接应,到了王府,还请于三王子早些休息。”
“我们要去王府?”于雅正动作一顿,迟疑片刻,却没有理会他的手,伸手按住窗框,竟自己爬了出来,只是脚底触地的时候,难免有些踉跄,月光下,那张惨白的脸抽搐了两下。
蓝玉冷冷看着他逞能,没有半点想帮忙
的意思。
于雅正好半晌才缓了过来,用拐杖撑着站起来,看了看空荡荡的宣德殿,皱了皱眉,“里面怎么办?”
“后面的事,自然有人会解决,你只要跟着我走就好了。”蓝玉话不多说,转身便走,于雅正目光诡异,却没有多说什么,一瘸一拐地跟了上去。
两人穿过小巷子,来到宣德阁后门,就见台阶之下停了一辆马车,上面没有任何府门的标识,浑身漆黑。蓝玉拉到马车前,赶车的车夫将头上的斗笠掀开,露出一张狡黠的脸,是黑怀。
“人我带来了,你的人呢?”蓝玉问。
黑怀嘿嘿一笑,反手从扯下拴绑货物的格子里拖出一个麻袋,麻袋很重,直接在地上砸出个大坑,“给,刚从死牢里提出来的,罪大恶极,十分热乎,手臂已经砍下来了。”
“禁军开了方便之门就是敞亮啊,办事都轻松多了。”蓝玉眼睛一亮,轻轻松松将麻袋扛了起来,而后回头对着于雅正打了个眼色,“三王子,上车吧,黑怀会送你回王府,我得去偷梁换柱,就不奉陪了。”
于雅正吭哧吭哧地走到前面,眼神复杂地扫了眼那麻袋,“他是谁?”
黑怀挑眉,“怎么,于三王子莫非是要打听清楚他的名字,好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于雅正若有所动,黑怀却直接道:“若是如此,劝你就不必了,此人烧杀劫掠没干什么好事,死后能帮你我两国促进和平,也算是他的荣幸,不是吗?”
蓝玉抱着尸体抬了抬肩膀,没有搭话,直接又走了回去。
于雅正目光一厉,将拐杖扔了进去,自己也爬进马车,黑怀还没等人坐好,便已经驾着马车离开,听见马车里传来一声撞击吃痛声,忍不住快活地吹起了口哨。
许久,于雅正打开帘子,看着月光下纯净无暇的白雪,他
在于阗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雪,也没有见过这么凌厉寒朔的风,微微皱了下眉头,又放下帘子。
马车很快来到西角门,那里并不是去往王府的方向,而是截然相反。刚好巡逻到此的禁军大统领穆青松走到了黑怀面前,低声笑了笑,刻意问道:“黑怀侍卫,这是要干什么去?”
黑怀嗤笑,“大统领,我这是奉了王爷之命送个太监出宫,倒是大统领,怎么不在麟德殿外伺候,要跑到这里来?”
“麟德殿现在正热闹呢。”大统领掀开帘子扫了眼于雅正,放下后冷道,“还不是那些番邦小国自不量力,竟然想着要和南王殿下比武,戎狄使者自持善箭,要在这漫天寒雪中比射箭,皇上他们估计都出来了,我来找找蓝玉。”
于雅正眼皮一抽,伸手捂住自己的断臂之处,脸色有些难看。
“戎狄竟然这么着急出场。”黑怀知他用意,无非就是故意说给于雅正,让他在王府安分点罢了,隧道,“蓝玉马上就回去了,倒是大统领,还该提醒自己的属下小心,虽然是冬日,可若是引火烧身,也难免有罪嘛。”
“无妨,我已经换了人,正好是个贪腐之徒,借机发落了刚好。”
“好,那我送人出去了,多谢大统领帮忙。”
穆青松点头,往后退了半步,忽然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对了,还请提醒车上的人,这禁军虽然归我调配,但不是人人都听我的话。”
“欸,知道了,他耳朵没聋。”黑怀嗤笑。
于雅正:“……”
穆青松目送马车离开了角门,看着他们慢慢消失在长街深处,才又转身离开,一步步绕过宫道,穿过几条小路,来到了麟德殿的正后方,同蓝玉刚好撞见。
“哟,大统领啊。”蓝玉若无其事地伸了伸懒腰,“你也是来这儿散步的?”
“散什么步啊,前面戎狄使者和南王殿下在雪中比赛射箭呢,我去看看布置的怎么样了。”大统领看着那张脸,神色复杂,这张脸的另一个主人,曾是他亲手所抓,却未想到竟然有一日,自己会和他合作,不觉感叹一句“世事无常,造化弄人”,心中又莫名松快了些。
蓝玉惊讶地瞪大眼睛,兴趣盎然地跑了起来,“听闻戎狄人个个擅长射箭,那我得赶紧去看看了,大统领快点啊!”
话音刚落,穆青松便听到前面传来咚咚咚的擂鼓声,声振屋瓦,畅叫扬疾,忍不住也加快了脚步,等赶到麟德殿正前方的时候,便见拓跋连城与戎狄使者已经站在了操场上,拓跋连城手中还正拿着千钧弓。
操场数十米外都竖着靶子,死靶子,若放在平常自然容易万分,但放在这大雪纷飞的夜晚,手在冷空气里放久了都能瑟瑟发抖,更别说要拉开弓箭,在强风干扰下,射中靶心了。
戎狄境内,长冬漫漫,戎狄人已经习惯了在雪中拉弓,这样的比试对戎狄人来说具备先天优势,可对天朝来说,便不是那么回事。
若是寻常天朝人,怕是连靶子在哪里都看不到,但拓跋连城却犹如一座不可能被打倒的高山,坚定的耸立在雪中,任凭风雪摧折,也是百折不挠。
穆青松站到了拓跋陵身边,还没有搞清楚是怎么回事,先回头看看殿内,却见殿内只剩下了几个妇人,别的人几乎都聚集到了殿前来,兴奋地看着下面的人。
倏然间,他听见近处有人念道:“朔雪万里渺月白,冷弓千钧斥风高。”
好冷的诗,倒有几分军旅风范,穆青松下意识看了过去,入眼却是个弱不禁风的年轻人。当真是弱不禁风,整个人都冷得站不稳了,还没有他身边的苏莞然鹄峙鸾翔,更有几分
难以言喻的大气尊贵。
“阿姐。”苏子默吸了下鼻子,“要不你还是进去待着吧,外面风雪太大了,小心着凉。”
穆青松无声笑了一下,苏莞然的神色也颇复杂,拿出袖子替他擦擦头上的雪沫子,叹了口气道:“小默,阿姐看你才该进去待着。”
苏莞然话音未落,站在他们前方占据最好视野的拓跋陵却突然插嘴道:“想要看到奇景,就要敢于冒险,连这点风雪都忍不住,还想着游历山川大海?”
苏莞然立时不说话了,眼底划过几分不满,看向了苏子默。苏子默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执拗地往前站了一步,有些逾矩,高士却只是淡淡瞟了一眼,没有动作。
拓跋陵眯着眼睛睨了他一眼,冷哼道:“将这画面牢牢记下,朕要将他放入天朝史书。”
名留青史?
苏莞然惊讶,万万没想到他竟然还有这样大方的时候,她还以为他恨不得拓跋连城从没出现过呢。
不过,若是能够载入史册,苏莞然忍不住有些激动,拉扯了两下苏子默的袖子,星眼闪闪地对着他竖起大拇指。
加油,记得把你姐夫画得帅一点!
苏子默:“……”他该不该告诉她,拓跋陵的意思是让他画所有人围观比箭的场面,而不是单单画底下两个人?
收回视线,苏子默深吸口气,默默将所有人都记住。
他不擅长画人,或者说,不擅长画人的五官细节,因为那远没有花草有趣,但他喜欢这漫天大雪,更能勾勒出每个人特有的颜色。
然后,他看着苏莞然,“阿姐,给这幅画起个名字吧。”
“名字吗?”苏莞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万众瞩目的中心,视线穿过风雪天然形成的烟瘴,同那蓦然回首的面具客撞在一起。
她的眼中闪过暖意,他的嘴角划过笑痕。
“不如就叫……”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