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布价值千金,画卷堆叠拥挤,画阁一片死寂。
苏子默瞧了瞧这满殿的狼藉,忽然怀念起以往自己独居画阁时,将此地打理得“井井有条”的时候,忍不住奇道:“皇上受气不去楚宁宫,为何要来画阁?”
高士苦笑,“皇上前儿嫌楚宁宫装饰太陈旧,又嫌弃御花园香味太腻人,还嫌麟德殿未免太空旷,还嫌老奴长得奇丑无比呢。”
苏子默:“……”
“连太后也派人各处请她选一位大方得体,能够帮着打理政务的皇后,皇上近日心情不好,实在没个安静地儿,索性到太夜池随便走走,这便走到了这里。”
“然后将这里也砸了个彻底。”苏子默看着自己带伤画出了的东西,忽然有些担忧,“他不会连这画也毁了吧?这可是要送给于阗的聘礼。”
高士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苏大人,真认为这是聘礼?”
苏子默沉默,眼帘一抬,但见太夜池上飞鹤渡水,寒烟缭绕,不知从哪里飞来的花瓣轻轻落在红木平台之上,雪纱朦胧了视野,仿佛瞬间进入了雪花纷飞的季节。
瞬间恍然,苏子默怔了下,自顾自起身,在高士一脸疑惑下抽出放在角落里的画桌,取了赭石、朱砂、青莲、月白、秋香色一字排开。
高士恍然大悟,想了想,干脆将宫廷御用的画纸也抽出一卷来,取镇纸替他压着。苏子默愣了一下,而后轻笑,“早朝还未过,皇上想必一时半刻不会过来,高公公不妨坐着等。”
高士本要拒绝,苏子默却又道:“子默不是在拉拢公公,只是高公公年纪比我大,毕竟是长辈,您这么一直半弯着腰,子默天命衰弱,怕是承受不起。”
这话说得好笑了,这点动作可不叫什么拉拢,皇帝身边的人,怎么说也比一个小小画师地位高,这最多只能叫
奉承。
高士似笑非笑地坐在旁边,佝偻的腰背终于打直,看着面前的少年与美景,轻轻叹了口气。
苏子默已经开始作画了,尤能分心问道:“高公公何故叹息?如此良辰美景,勿被喟叹夺走才好。”
高士笑了一下,皱纹遍布的脸上腾升出一缕莫名神色,“再美的景致,就这么看了几十年,也终究会看腻的。”
不动声色,苏子默淡淡地看了看他,少年从容便别有一番味道,不似宫里的太监那般虚假谄媚,让人不自觉放下心来。
高士有些恍惚,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
“您瞧这深宫大院,再正常的人走进来,路多巷深,多半都会迷路。苏大人是读书人,不比咱家这些阉货,进来也有几年了,倒是跟最初进来的时候差不多。”
苏子默笑道:“高公公谬赞,子默还是变了的。”
“也没怎么变,”高士坐得随意了些,将拂尘放在膝盖上,喃喃道,“苏大人可曾听过……拓跋旭这个名字。”
动作一顿,苏子默眼波微动,看向了高士,眼角余光下意识扫向外面,“八皇子拓跋旭吗?据说是个早产痴儿,后来被推进了太夜池。”
高士挑眉,苍老的眼中迸发出一阵明光,“哦?苏大人知道?”
“是皇上说的。”苏子默定下心,再度看向面前景色,波光粼粼,白鹤飞渡,杨柳依依,飞花成雪。
太液飞雪图,就以此名好了。
高士似乎愣了一下,而后拢了拢袖子,远目看向太夜池,忽而也从旁边拿出纸笔,慢慢写着什么,口中却道:“皇上……不是个好相处的人。”
苏子默眼皮一抽,想起自己吃下的那颗到现在连名字都不知道的药丸,叹了口气,继续作画。
高士也不管他听没听,好像很赶时间似的,又有些恐慌,压低了声音,吐字快,
书写的动作也快。
“拓跋旭因痴被弃后宫,先皇亦不喜,唯有皇上最为喜欢,因为他最没有心计。十三岁,身体瘦弱,时常咳血,多病多殃,若不是皇上私下接济,怕是活不过十岁的。”
做画的笔又停,苏子默突然想到了初初进宫的自己,视线往身上的青龙白玉佩上停了停,而后,再也没有停下动作,只是静静听着。
“八皇子病情严重,到了十三岁的时候,几乎已经走不动路。十三岁才过几日,八皇子往御花园摘花,呕血倒地,本该陪在身边的人被太后调走,皇上赶到时,他已奄奄一息。”
苏子默:“……”
高士紧张地看了看门口,咽了口唾沫,继续道:“皇上不忍他痛苦,故,将他打晕,扔进太夜池,他是皇上亲手杀的第一个人,因为太后要断了他的仁慈之心。”
眉头一皱,苏子默有些奇怪地看向高士,却见高士竟满头大汗,匆匆撂笔,将手抖写好的东西吹干,随意折了硬塞进他的腰带里。
“这事后来被太后抹去了,”高士咽了口唾沫,又看看外面,舒了口长气,方才对苏子默道,“皇上对八皇子还有几分愧疚之情,你拿着这个,说不定能够从皇帝那里取到解药。”
“公公,你……”苏子默惊讶不已。
高公公却一秒恢复如常,仿佛刚才的事情根本不曾发生,慢吞吞擦去头上的冷汗,奇怪地看着他,“苏大人不是要作画?”
苏子默静静看他片刻,将纸拿出来,放进贴身之处,而后才重新拿起画笔,继续描摹这大好太夜池,只是眼前,似乎总能看见一个体弱咳血的少年。
苏莞然已经走到了画阁之下,正要上去,抬头却见另一边走过一个气冲冲的明黄色身影,直接闯了进去。
苏莞然一惊,赶紧冲了上去,却见高士突然
跑了出来,一见她便上来拦着,“且慢,王妃请止步。”
“让开!”苏莞然大惊失色,陡然听到里面一声怒喝,更加惊慌。
“王妃请听咱家一言,”高士猛将她拽住,低哑的声音蓦地有些尖锐,“南王妃!皇上不会伤害苏大人的!”
苏莞然捏紧拳头,瞪着他道:“你怎么知道?”
高士摇摇头,“王妃,皇上正值暴怒,你如此冲进去,对苏大人有害无益,不如在此等着……便是看在南王殿下的面子上,皇上也不会做什么的。”
芸娘若有所思,靠近苏莞然耳边道:“王妃,高公公所言有理,您忘了,上次还是皇上替子默少爷正的骨。”
说到此处,苏莞然不觉想起了上次那句“废话”。
当面呵斥,形同不敬,但他们进去之后,拓跋陵却半句都不曾说过苏子默的不是,虽有刁难,却并未苛责,不禁有些奇怪,“……为什么?”
高士笑了笑,“王妃何不如回府,去问问南王殿下?”
苏莞然挑眉,忖度良久,到底没有进去加火,只是在外焦灼不安地等待着,忽略了芸娘眼中那意味深长的暗沉。
拓跋陵怒喝一声,但苏家姐弟也没听清楚他在骂什么,依稀似乎有那么几句“老不死”之类的话,总之并非什么醒世名言便是了。
苏子默静静地将画桌离得远了点,把“万马齐喑”也放在手上,等拓跋陵一脚踹倒了宫人好不容易整理好的书架之后,方才捧画道:“臣特来献画。”
拓跋陵条件反射地骂道:“献个屁!朕说了皇后之事暂且押后!”
不就是立个皇后么,至于发这么大火,苏子默暗忖着,忽地想起先前高士的话。
说起来,拓跋旭死的时候,太后当时,似乎也才是“皇后”吧?
收敛心神,苏子默将画捧得更高了点,低声道:“
皇上,画上不是女子,而是皇上吩咐的‘万马齐喑’。”
什么万马齐喑?
拓跋陵怒火当头,顿了片刻才想起了自己的命令,冷冷哼了声,抢过画一把甩开,还没细看便听苏子默倒吸口凉气,“小心!”
“……”拓跋陵眯着眼扫了他一眼,苏子默即刻低头,却又偷偷往那垂坠着的画上看,拓跋陵嗤笑,终于打量起那幅画来。
画倒还是不错,骏马嘶鸣,高大威猛,齐头并进,沙土扬尘,浩瀚草原之上,无限苍穹之下,只见马儿并排罗列,由近到远,画面由密转疏,乍一看,哪里是万马齐喑,分明是群龙争雄。
可细看,却发现每匹马的马嘴上都套着什么,更远处群山万壑,几个小孩在其中读书,摇头晃脑,甚是沉迷,竟没有发现这里还有壮阔战马。
拓跋陵躁怒的心莫名静了一下,“想法倒是不错。”
苏子默道:“不敢,哪有陛下的点子好啊。”
“怎么,朕让你作画,刁难你了?”拓跋陵冷笑,将画卷起来,目光却扫到了他身后的画桌,“你在画什么?”
“回皇上,臣看太夜池分花拂柳、飞鹤横渡,一时兴起,欲作一幅‘太液飞雪图’。”
拓跋陵挑眉,“有什么用?”
苏子默被他的话噎了一下,尴尬道:“只是想画……”
“想画就能画吗?当朕宫中的笔墨不要钱?”
苏子默暗翻白眼,自言自语道:“要钱还扔得遍地都是,这钱可真不值钱。”
“大声点说!”
“臣说!”苏子默下意识打直脊背,“臣说皇上连一纸一墨都如此珍惜,勤俭节约,难能可贵,臣万分敬佩!”
门外尖着耳朵偷听的苏莞然嘴角一抽,脸色近乎扭曲,亏得芸娘按住她才没让她失态。
这油嘴滑舌阿谀奉承心口不一的家伙是她弟弟?
“莞儿。”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