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两天,顾盼也抽时间去看望了唐新雄。
唐新雄在千紫厂上班的时候,顾盼曾经到他家来过几次。按照记忆,顾盼来到火车站职工宿舍三楼,敲门一问,唐新雄早就跟邻居换了房子,现在唐心雄住在东单元一楼了。
腿脚不方便,换房子也可以理解。来到一楼,敲了敲门,就听见里面一声喊:“门没关,推!”
顾盼一推,门果然没有上锁。可能是家里没有什么值得别人惦记的东西,也可能是方便别人进出,门边钉着一个轮胎皮子,免得门被风吹开了。
推门进去,顾盼不由得捂住鼻子——好大的气味!
抬眼一看,两室一厅,对于一个人住,这房子也不算小,可现在客厅内、房间中,东一堆西一堆的,满满当当,都是塑料瓶、废纸、餐盒、铁丝之类的。大概是腿子摔坏前收集的,已经分拣好了,没来得及出售的废品。
顾盼对气味很敏感,唐新雄住的是一楼,地势比较低,现在又是雨季,地面很潮湿,再加上屋子里放着这些东西,一股浓浓的霉味,刚刚进门,顾盼就剧烈咳漱起来。
“是顾盼吗?哎呀,你受不了这气味的!”房间内传来唐新雄爽朗的声音。
顾盼走进屋子:“没事没事。唐师傅,你这是——”还没说完,顾盼有咳嗽起来。
唐新雄解嘲说:“不只是你,我儿媳妇我孙子,都因为这个,现在很少回来了!唉,我就不明白了,这有什么不好的,都是宝贝,都可以换钱的!”
顾盼将水果、奶粉、饼干之类的礼品放到桌子上:“唐师傅,吃了早点么?”
“吃了吃了。你花这些钱干啥?六点多钟,小方就过来了,给我倒了马桶,洗了脸,做了早点,收拾完了碗筷,才走没一会儿呢!”唐新雄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唉,活着活着,都活成别人的负担了!”
顾盼随口问了一句:“小方?哪个小方?”
“啊,溪山中学的方老师。他们待我真好,比亲儿子都好!”
顾盼更加坚信自己的判断了:“唐师傅,你就是以千紫厂职工名义捐款的那个人,对吗?”
唐新雄没有否认,也没有肯定,似乎不止一个人问过这个问题了。
“唐师傅,为什么要用千紫厂职工的名义?”
唐新雄笑了笑:“工资都是国家给的,我也没做事情,拿着心里有愧。不过就是我把国家发给我的钱,换了一个地方花罢了。可千紫厂不一样,那是我自己上班赚的钱!”
“那是您退休工资啊,怎么就不该拿?”顾盼不知道唐新雄这是什么逻辑。
唐新雄答非所问,说:“我孙子吃的、穿的、玩的,都已经很好了,再好,那就是奢侈了!这些钱我也没处用呀,我一个老家伙,衣服都有单位发,老了也吃不了多少了,见到那些孩子可怜——唉,都是娃儿,不能不读书不是?”
顾盼由衷赞叹道:“唐师傅,您是真正的英雄啊!”
“别提这个了,我脸红。那次,小孩坐在铁轨上玩耍,火车开来了,我不过是做了每个人都会做的事情,国家竟然给了我那么大荣誉。”唐新雄腼腆地说,“唉,我也没什么本事,只是做了一些小事情罢了。”
“唐师傅,您怎么崴脚了?”
“我不小心……”
顾盼看了看床头的拐杖,床下的鞋子,竟然是一只左脚的鞋子,惊叫道:“唐师傅,你不是左脚受伤了吗?”
还是女孩子细心,这帮溪山中学的老师,愣是都没看出来。唐新雄笑着解释说:“单位发的鞋子,都是一双双发的。我曾经跟单位说过,每次只发一只右脚的鞋子,每次多一只鞋子,这多浪费!可人家说了,厂家没有做一只鞋子的!没办法,我看见鞋子浪费了也怪可惜的,将就着也还能穿呀!”
“难怪这么容易摔跤,原来穿的鞋子不合脚呀!”顾盼抱怨道,“你看看,为了一只鞋子,遭这么大罪!”
唐新雄说:“我一直都这么穿,也没事呀!”
“你那是多大年纪,现在是多大年纪,就一条腿,摔着了,可了不得!”顾盼责怪道。
“好好,以后我听你的,摔跤了,耽搁你们多少事呀!”唐新雄也很自责。
“也真是,你们铁道上也不是没有钱,怎么不给您装一个假肢呀!”顾盼很不理解。
“别怪他们,是我不要的。我把装义肢的五万块,给了溪山中学了!哎,装假肢干什么,又不是不能走路,装上假肢还多费一只鞋呢!”说罢,唐新雄哈哈大笑。
顾盼跟唐师傅说了一会话,收拾了一下屋子,当她走出屋子,不觉鼻子一阵发酸,不知道是呆了一会感觉到习惯了,还是什么别的原因,顾盼再也没有咳嗽了。屋子味道还是不好,可她感到一个无比干净的灵魂。
二零一七年秋季,顾盼在广交会的现场接到了鹿饮溪的电话,她心里一紧,还以为潇潇在学校出了啥事,哪里知道鹿校长告诉她一个噩耗——唐新雄突然去世了!
鹿饮溪告诉顾盼,按照唐新雄的遗嘱,唐新雄丧事从简,安葬在溪山的后山上,他想看着这些孩子成长,看着溪山中学一天天好起来。
追悼会在二十号举行,顾盼紧赶慢赶,终于来到溪山中学,这时候追悼会已经接近尾声。此时,全校学生都站在操场上,隐隐传来压抑的抽泣声。
鹿饮溪站在主席台上致追悼词,他身后,屏幕上放着唐新雄生前的影像。
“这几个月,不断有受资助的学生或者家长问我,助学款怎么变少了。他们知道的是,自己到手的钱变少了,他们不知道的是,捐助者已经缠绵病榻;他们不知道,大多数受捐者生活状态,比捐助者更好。”
鹿饮溪解释说:“不是我考察接受资助的资格出了问题,而是这些年来,我们溪山镇经济发展了,学生的生活条件都得到了改善,更是由于唐师傅为了挤出更多的钱资助学生,他节俭到了怎样的程度!”
屏幕上放映着唐新雄生活状态,他家里的陈设,他吃的食物,他的衣服,他捡垃圾的照片……
“他很穷。他没给自己买过一件衣服,穿的都是当年上班的时候,单位上发的工人制服。下葬的那套衣服,还是唐师傅精心保存的,当年被授予英雄徽章时候,上台领奖穿的衣服!”
“他很富有。这十二年里,他捐助溪山中学总计一百零二万四千五百元,资助了五百一十二名学生!让我们安惠县最落后的山区中学,没有一个学生因为贫困失学!”
屏幕上放映着唐新雄资助的学生照片以及他们取得的成绩。
“我们山区的孩子很质朴,他们要感谢捐助者。有些考上大学了,想对唐师傅汇报成绩;有的上班了,想报答唐师傅……我手里有无数封这样的信件,可唐师傅说,我不要报答,只要你们有出息,我就高兴。你们想报答,你们就好好工作,好好生活,这就是最好的报答。如果有能力,就去帮助帮助这个社会需要帮助的人!”
“我想对大家说的是,自从唐师傅以千紫厂职工名义捐款以后,我们学校陆续收到了好多以千紫厂职工名义寄来的捐款,有的几十块,有的几千块。这些年来,前后也有近百万。”
“还有,我们溪山中学走出去的学生,有些同学也寄来捐款。他们说,他们有能力了,有能力帮助学弟学妹,有能力回报母校了!他们说,他们也是千紫厂的捐助学生,他们也要向千紫厂职工学习,回报社会!”
“唐师傅走得很高心,我对他说,我们溪山中学被授予省级示范中学,山区的乡镇中学被评为示范中学,我们是全省唯一的一所!”
“唐师傅嘱咐我,不要花钱,好钢用在刀刃上。他说,你们取得了成绩,就写在纸上,叠成纸飞机,飘到我的坟头,让我也高兴高兴!我会为你们的每一点进步高兴,为你们的每一份成绩自豪!”
鹿饮溪面对着全体学生:“同学们,唐爷爷的话,你们听见了吗?”
操场上响起洪亮的声音:“听见了!”
“好,把想对唐爷爷说的话,都写在纸上!有成绩写成绩,没成绩就写愿望!”
顾盼鼻子一酸,泪眼朦胧了。这时候,忽然感到身边靠过来一个温暖的身体:“妈妈,我有成绩吗?”
顾盼抚摸着潇潇的脑袋:“傻孩子,怎么没有?你出的黑板报,不是被评为全校第一名么?”
潇潇点点头,眼中闪着泪花,蹲在地上开始写字。
鹿饮溪自己也折叠了一个纸飞机拿在手中,对大家喊道:“同学们,准备好了吗?一二三,唐爷爷,我对您汇报来了!”
“唐爷爷,我对您汇报来了!”
“唐爷爷,您听见了吗?”
漫天飞舞的纸飞机在空中盘旋,山间的夜风很大,纸飞机被这秋风搅扰,越飞越远,越飞越高,整个操场、整个校园,最后,充斥天地间。
学生清脆稚嫩的声音也在山间回响着,如海潮一样,一浪高过一浪,久久缭绕不去。
“唐爷爷,您放心,我会努力的!”潇潇捏着拳头,也拼命呼喊着。
顾盼感动了,她快步走上主席台,拉着鹿饮溪的手,对他说:“鹿校长,我也是千紫厂职工,现在唐师傅走了,他的旗帜,现在我来扛起来!我们千紫厂现在已经发展起来了,也有能力为社会做一些事情了,鹿校长,说说看,我们能为溪山中学做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