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白听他这番意气用事的激愤言辞,笑问:“老三,你这是在责怪李伯父?”
程立平耳根一红,梗着脖子道:“责怪又如何?自从他签了那劳什子条约,整个天儿都变了!姊夫一家落得人丁凋零,姊姊只能跟着姊夫藏于荒村僻岭间,各地更是为朝廷欠下的债闹得人心惶惶、家破人亡。这样的朝廷,要来何用?”
这样的朝廷,要来何用?
程立白被他这一句话吓得心惊肉跳,轻斥道:“这样的话,别再说了!”
程立平翻动着眼珠收了声,将桌上的图纸小心翼翼地收起,雄心勃勃地道:“闭门造车,不如外出磨刀!大哥,我想到外边看看!”
程立白叹息一声,缓缓地道:“万事开头难,不用急于求成,慢慢来。”起身,他又说道:“你想出门看看,等家里的事处理完了,再出门。”
眼见年关将至,府中上上下下的事务,姚chūn兮早已安排妥当。她欲接了秦钟和程思涵来家团圆,程立白却道:“义和团的事还未过去,不能冒险。年后,我们去清水庄住几日。”
姚chūn兮只能依言。
程立白在房间陪着她用完午饭小憩了一会儿,姚chūn兮便扯着他坐到梳妆台前,在他讶然的注视下,她扶他坐正身子,笑道:“我许久未为你编发了,你坐好,我试试我是否手生了?”
程立白看着镜中为自己梳头编发的人,依旧是往昔里恬静温柔、温和平顺的妻子,一时有些恍惚、不安。他不明白这份不安从何而来,可她今日的态度大不同于前几日,这令他不得不多想。
“chūn儿。”
姚chūn兮低头编着发,闻言,抬头应了一声:“怎么了?我扯疼你了?”
程立白转过身子抱住她的腰身,吓得姚chūn兮惊呼道:“呀!你别动……发辫散了!”
程立白却是仰起头看她,异常严肃地问道:“你……不会再丢下这个家不管了?”
姚chūn兮眼底闪过一抹晦涩,垂下眼帘低低地回了一句:“不会了。”
程立白这才慢慢松了手,再次坐正身子,由着姚chūn兮如往常一般为自己梳发净脸。程业明冲进来,见父母在一处说着话,父亲略有不满地看着他,他不得不放慢了步子,蹑手蹑脚地向父母靠近。
见状,程立白愈发不满,低斥一句:“做贼呢!”又向他招手:“过来。”
程业明吐了吐舌头,挺直身板,大步向父母的方向走了过去。他先是在姚chūn兮怀里蹭了一会儿,最后才在程立白的询问下想起此来的初衷。
“爹,文哥和诚哥的那个舅舅真是又黏又臭,这几日天天上我们家来闹,今日他上门,徐管事给过他几吊钱,他嫌太少,又吵着要了几块银元才罢休。这还没完,这人居然赖在咱们家不肯走了,说是要进祠堂祭拜我二婶!我呸!”程业明狠啐一口,也不去看旁人的脸色,卷起袖口继续骂道,“他当他是哪根葱!死烟鬼!睡死大街都无人替他收尸!还指望……”
程立白听他满口污言秽语,脸色越来越难看。
姚chūn兮慌忙打断了他:“明儿。”
程业明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现今是在与父母讲话,一见父亲犹如寒霜的脸,他马上就将自己的小身躯藏在了母亲身后,一双眼从母亲背后偷偷觑着父亲的脸色。
姚chūn兮感觉到腰间的那双小手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衫,她握住他的手,将他从背后慢慢扯了出来,笑着对程立白道:“是我疏于管教了。明儿从前不爱说脏话,近来也不知从何处学了这些话来?”
程业明始终不敢面对程立白,而是仰头看着姚chūn兮,坦白道:“孩儿这半年多一直陪文哥和诚哥在家服丧,很少出家门。这些话……孩儿是觉得有趣,就跟着学了一些。”
“与谁学得?”程立白沉着脸问道。
程业明绷直身子,垂下头,支支吾吾地道:“孩儿……孩儿是跟……”
“转过身来,看着我说。”
程业明依言转身,眼睛盯着鞋尖,目不斜视地道:“孩儿跟着沈琅学得。”
庐州城内,沈琅之名,臭名远昭。十三四岁,拉帮结派、擅闯民宅调戏良家女子、抽大烟……无恶不作。沈钦芝高风亮节,偏偏教出了这样的儿子,实在令人痛心又惋惜。
程业明的回答,程立白并不意外,他不动声色地继续问:“除了骂人,还学了什么?”
程业明犹豫许久才嗡嗡说道:“没……”
“不许撒谎!”程立白低声喝了一声,“你跟着他能学什么,我不知道?跟我去后山石戒堂。”他又看了姚chūn兮一眼,轻声道:“chūn儿,你在屋里待着。”
石戒堂,那是程家人犯了大错才会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