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原来她真真切切有个大名叫做叶琬,一字一字,分毫不差。

  注意到他专注的目光,她忽然有些窘迫,比大庭广众摔跤还要窘迫。她想,君子应该都很有文化,她不识几个大字,也没有文化,是不是很丢人。

  他笑了笑,低眉时分有些脆弱的美丽:“原是这个宛。枝叶蓁蓁的叶,宛宛huáng龙的宛。”

  她将娘亲留给她的玉佩的上阙认认真真地递给他,看着他的漂亮的眼睛,声音有些颤动,说:“这是,定、定情信物……你不要、不要把它扔掉……”

  时光蓦然地像明镜蒙上尘埃,她片刻失神。心尖上的痛楚仿佛被风chuī动的枯树叶,飒飒地在她躯体中发抖。

  战栗一路递上指尖,连片的bào雨已经倾盆落下,将她所着浅蓝的锦衣华服打湿成了苦葛花的幽蓝色泽。

  七年前的回忆,今日记起,恍如隔世。

  她忽然醒了神来,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什么话音,但并不真切,仿佛来自她所身处的七年后的现实世界。

  她终于也惶惶然地记得,当年那僵在雪地被她刨出来的仅吊了一口气在的单薄少年,今时今日已是这偌大晋国江山的主人,睥睨天下,至贵至尊,不可同日而语。

  她也已经有了些文化,识得几个大字,晓得共患难易,同富贵难的道理。

  她苦涩地笑了笑,对于他的话,没有听得很仔细,但是若想来就可以知道,一定又是痛骂她奢侈靡费的做派,或者说她太不懂事,太忘记自己的身份。

  身份身份,她原本不知自己有这样不堪的过往和身份。

  她拿什么去做他的妻子。

  她还是叶琬,但那些似都不再重要。过往已经成为过往。

  她十四岁懵懂不晓情/事时喜欢上了一个人,一直喜欢,一直喜欢。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隔了多少重山多少条河,她都喜欢。

  这时她的眼里冒出一点水汽。从这高塔上俯瞰面前万里江山,雨中青山绵延,雾气缭绕,山河壮阔如梦如幻。

  她也是这时才骤然听到他的话音,果然是极严厉的斥责:“我不过说你两句,你又要哭?你只会哭了么?”

  仿佛是另一个灵魂的久别归来,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是一个音节也没有发出。她忘记她被他们封住了xué道,什么话也说不出,丝毫无法动弹了。

  她怔怔地,蓦然间有轰隆雷声响在头顶。可是又没有发过五雷轰顶的誓言,雷也劈不到他身上。

  她该怎么样?

  她该怎么样才好?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玉佩上,淡了些。

  他好像说了什么“走”,什么“回去”,不过雨声太大,她早已听不清楚了。

  从前的心愿一件一件看似如愿以偿,又仿佛支离破碎。他如今还佩戴着那枚玉佩,是真的在惦念她么?

  可是那个叶小宛已经死掉了,挫骨扬灰,世上不会再有她。

  她的面容现出茫然,茫然地注视天地间这场瓢泼大雨。

  他转身,大约是话已说完但她却没有太多反馈使他觉得挫败,又或许他匆匆而来仅仅是解救她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她愿意相信是第二种,等他转身即将进到塔内下楼,她的身子失去支承,险险一晃,沿着阑gān缓缓滑坐在地上。

  倚着木阑gān,她想到前几日觅秀说兴阳郡的福光寺高塔上供奉了一枚舍利子,塔建成已逾七百年仍然屹立未倒。

  她便也突然想到这塔年久失修,木阑gān早被蛀蠹一空,她几乎全身重量都倚在其上,故而接连几声吱呀后,她忽然预感不好,但是xué道被封令她连自救也做不到。

  她怅然地闭了闭眼,从未敢指望他会救她,他离去的背影她看了很多次,可是回头的次数却寥寥可数,且都是用了她未来的好运气。

  可现下她大抵已经没有未来,也就无法透支未来的好运换取他的回头。

  雨瓢泼着打湿她的头发,还有她的背后的衣裳,裙裾已经湿透,这样坠楼,是不是会比较惨淡,没有如她此前预想的那样拔剑自刎,终究是少了几分气势。

  她心底还埋着一点点的希冀,倘使他愿意回头,倘使这一次他拉住她,那么,她就忘掉三年前他刺过她的那一剑,还有他的那些冰冷的话语。

  可是连上天大概都知道他回头的可能太小,雷声轰鸣,闪电掠过天空,留下暗淡里一道短暂的明亮。

  危楼高百尺,塔下苍生皆似蝼蚁,她作为蝼蚁之一,大抵再也无法偷生,就此要坠楼身亡。

  那也好,那也不错,……能够从佛光笼罩的高塔坠落,结束她造了七级浮屠的一生,那也不错。

  木阑gān崩塌的一瞬,她以为可以解脱,像她以往看到的无数个话本子里心灰意冷的女主角一样跌下虚空结束生命,或许还有机缘可以重生一回,她一定会努力赚五十个钱买个炭盆,而不是傻乎乎地听了那个姑娘的话,贴上自己的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