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握着伞柄的指节渐渐有些发白,卫长见他久久不语,主动说:“那,陛下要不要去……”
他淡淡一笑,未置可否,仍然望着矗立在雨中的棂星门。
卫长心中暗自叹息。世人或许都不曾知道“那人”的存在,只有陛下还会关怀他。
良久后,他轻轻说:“不必。好生照顾他,他想要什么,就尽力满足他。”
他闭了闭眼,可惜没有人看得见他眉目深深地蹙着。
郁云也看向棂星门,门上端端正正两字:夙陵。
夙陵并非是先庄王的陵寝,而是先庄王的兄长惠王的陵寝。
那人幽禁在夙陵已很多年。
往年陛下来此,倒不会去祭拜惠王,只今年卫长不知为什么陛下却进了殿中,恭恭敬敬上香祭拜。
卫长想,大抵是因为那人行将死去,陛下可怜他们一脉香火将熄。
等陛下离去后,卫长才走进一处偏殿,满室里浓烈药香。幽暗的烛火映出帷帐间一个隐约的人影。
“……公子,陛下来看过您了。”
帷帐里的人影没有太大动静,过了很久,卫长才听到有虚弱近无的声音响起:“阿昼他来过了?他不进来?”
说着说着,剧烈咳嗽起来,几乎要将五脏六腑咳出来。卫长没有答。
他顿默了很久,又很怅然地说:“很多年了。……他说会给我一个真相,但我大约等不到那一日了。我想过,应是我们欠他的。”
卫长仍没有答,只是在支吾了很久后,说:“陛下说了,公子想要什么,都尽管吩咐。”
帐帷里的人沉默着,不知有没有将目光放在窗外。幽禁夙陵这样多年以来,他原也不再有什么希冀。
人在将死之时,大约都可以意识到生命的流逝,就像姬寻也感受到,他余时无几。
“我死后,的确有一件遗愿,还请卫长……,帮我转告。”
青山微雨,湿雾缭绕,邬山峰峦隐在云雾之间,遍山松柏翠色/欲滴。
郁云望着前方,陛下白衣如孝,举着一柄绘了一枝青竹的六十四骨素白纸伞,不急不缓地登上山间陡峭石阶。
邬山高耸,青石阶经年老旧,修葺过几次了,仍时有缺口裂隙。周围草木茂盛,有时会遮挡前路。
姑娘的衣冠冢就在邬山上。
他暗自叹息,又是一年清明了。
自从那夜……
眼线来报说薄家带走姑娘尸身后,将她挫骨扬灰,洒在邬山山壑之间。
陛下二话不说,便去邬山一寸土一寸土地找了七天七夜,——可也不曾找到一星半点的骸骨余灰。
那是秋雨连绵的七日七夜,邬山草木凋零。
郁云仍记得那几日邬山风雨多么大,大到连伞都chuī折了五六把。
登上山顶,俯临万壑丛流。陛下不让人靠近,他远远地躲在草丛里望见,陛下怀抱青石,一刀一刀刻着碑铭。哪怕剑刃伤得他满手是血,混入雨水中,肆流在这片山巅上。
陛下在邬山上筑了一座衣冠冢,亲手将那柄剑埋在冢里,苍huáng风雨里,他听到陛下喃喃起誓,此生不再用剑。
邬山之上,风雨飘摇。
除了十七年前,他几乎没见过陛下有那样láng狈的模样,遍身是血和泥渍。
碑铭刻好,陛下轻轻抚摸过石碑的字迹,雨很大,他辨不清楚是什么字,只是,雨中蓦然飘有低抑的声音。
他默默背过身。
他才知道,就是坚忍如陛下,也会哭。
那是一个君王的脆弱,不容许他人窥见;也是陛下这许多年来,唯一一次流泪。
傍晚时分,雨霁后暮云里斜照出刺眼金光。他听到陛下叫他,转身时见陛下已经站起,雨水早把他面容上一切痕迹冲刷掉,残阳替他侧颜镀上光晕,他通身只剩下了冷厉和决绝的气势。
他不知陛下是下了什么决心,只是那双眼中,从此波澜不惊。
第八日,陛下即位。
这已是第四个清明。
上了山巅时,云岚雾绕散在脚下,郁云自觉停在远处。
他撑着伞到她碑前,清扫了雨水冲下的落花败叶。他伫立了很久,只是凝望,但没有说话。
他如此前一样站了半晌。
天穹辽阔,雨雾苍茫,将连绵青山全掩在烟岚里。
碑石被雨洗得苍青,他望着碑上文字。
他连她的生辰都不知道。
雨淅淅沥沥地打在伞上。已经四年,冢边苍柏森森,松树笔直,她生前爱热闹,一定觉得在这里孤寂得极了,所以他栽了一树海棠。
今年海棠花开得繁盛,缀了满枝,未开的如美人唇脂,开了的似胭脂晕染,在雨中,挂着清亮的水珠,宛若美人垂泪。
雪白衣袍在暗淡天地里亮得刺眼。
他伸手抚了抚海棠花枝,冰凉的触感从指尖递到心底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