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无隅默默无声。
一会儿便看见王爷倚墙而立,半身明晰半身晦。
见他到来,未曾抬眼,接过侍从手中的夜行斗篷错门而出。
刑部和大理寺的牢房构造大体相似。
不同的是此地没有随处可见冰冷森森的刑具绞架,多了些许人气,尽管都是狗苟蝇营之众。
漏夜而来的陌生人引起了一gān未眠牢犯的骚动,纷纷聚到牢柱前打量二人。
不过两人藏在宽大的斗篷下一丝不露,又有衙役持刀威吓,牢犯们不敢造次,悄默声目送二人走入牢房深处。
狭道窄门吱呀启合。
渊澄摘下斗篷,站在门前,环视一圈说道,“你只有一炷香的时间。”
文无隅离家至今十八年余,对高堂父母的印象已然模糊不清,更加那五六人俱着劳服蓬头乱发,即便露出些微面容也都满脸泥垢难以辨认。
他踌躇,眼神发直,迟迟迈不开脚,不觉中眼眶有些温热。父母如此惨状,他恐怕一辈子难安。
牢中数人自然认得渊澄,也都不屑迎合,缩靠在墙角冷眼看着牢房外二人。
“文大人,你家公子来了。”渊澄说了一句。
此话一落,听得一阵窸窣声。
文家夫妇爬到柱栏前,惶恐地向外探望,不多会儿却不停地摇头后退,口中呜咽着,似在极力否认。
文无隅紧步走去,声音哑涩,“爹,娘……”
他跪倒柱栏外,手指着自己,急促又重复说着,“文若,文若…”
渊澄眼神倏然暗了暗,扫了眼一旁衙役,“打开牢门。”
衙役得命,从一长串钥匙中找出一把,将牢门打开。
可文家夫妇却目光闪躲,战战兢兢地一直往后退缩,极度惧怕他靠近。
文无隅愈加心酸,眼眶红了一圈,他qiáng撑笑意,伸出左手,尾指侧边一道隐约可见伤痕,淡淡延至手腕处,
“这是,小时候爬树,摔下来被树枝划的伤,爹还为此罚孩儿关了一天黑屋,是娘亲在屋外陪了孩儿一整天。”
文夫人眼泪夺眶而出,她捂脸背过身去,肩膀颤动不止。文大人也躲开了脸面向墙壁,偷偷擦拭眼泪。
牢房里静谧一片,哀泣声断断续续。
文无隅定了定神,“爹娘是怕王爷将儿也关在这牢中吗?”他向前靠近一步,“孩儿此行只为和二老相见,必然在外平平安安等候爹和娘回家。”
文家夫妇依旧相互倚靠着缩在墙角。
那厢渊澄走过来,“文公子自到我府助益非浅,我还需他帮衬,二位尽可放心相认。”
文大人红着眼不可置信地回看渊澄,文夫人缓缓抬头,极快地瞥他一眼,再也抑制不住,一下将文无隅抱住,伏在他肩头抽泣,文大人见状也只能妥协,不自禁上前握紧文无隅的手。
渊澄转身欲走,却被叫住。
“王爷,”文无隅一早发现这处所谓的牢犯出奇的安静,爹娘连哭声也细碎喑哑,至此一字未言,他蹙眉,问道,“王爷莫非将二老毒哑了?”
渊澄回身,“只是饮了哑药,有方可解。”
有方可解,只不过时日未到。文无隅无话,缓沉了声安慰怀中母亲。
那芳年罹难的姐姐,也无需再提起,总归是冤有头债有主。
第82章
次日,晨光微熹,三人乘驾马车,一路向南。
这段路程十分乏味。
景色也不宜人,日头bào晒,风也闷热得让人厌恶。
连齐赶一天马车,路上未歇一刻,马车又是极其寻常的样式,没个遮阳的顶檐,一天下来,他的肤色肉眼可见的黑了一圈,只是抵达丘临镇时天色已晚,看不出来。
方歇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传来阵阵错叠的脚步声。
这个时辰客馆里为数不多的旅客也都就寝歇下,被这一阵闹腾,客房悉数亮起烛灯,一时间埋怨声四起。
隐约听见店老板哈欠连连责问某人,“大半夜搞什么,还让不让睡觉…”
“对不住,底下人许是中了暑气,突然闹病,您多担待。”
这是连齐在回话,气矮三分,就是王爷面前也未见他如此。
“暑气?我看福气才是,中个暑,整恁大动静…”
所幸方才聚众斗殴似的脚步声已停歇,店老板再嘟囔几句便离去。
文无隅不觉好笑,嘴角略微抽动一下。
渊澄带过一眼,正要起身,听见走廊上连齐疾步而来。
屋里特别的亮堂,连齐一踏进门,便愣在原地。
桌前二人茶盏半举定在胸前,两道目光见鬼似的望着他。
“你中暑了?脸这般黑。”好一会渊澄才问话。
“是肖何,企图逃走,不过已经被制服。”中暑该是脸色发白才是,连齐摸了摸脸,只感觉脸上皮肤有点糙手。
渊澄眼波一寒,“以后三天给他一餐,别饿死就成。”
连齐领命告退。
王爷杀伐决断弹指间取人性命文无隅是亲眼所见。
肖何这事上,却不似王爷平日作风,文无隅想的是王爷恐怕是要让肖何死有所值,不知又在盘算着什么。
其实这次他想的不尽然全对。
肖何的命,如何利用确实是个问题。
若钟氏还在,肖何尚有几分斤两。钟氏已经归天,留着他的确无甚大用,一根jī肋,食之无味,弃之又有点可惜。
渊澄索性就这么带着罢,不定哪天派上用场。
曲水潺流孜孜不倦,夜凉,微风偶尔窜进门,卷杂花草泥土的味道。
奇怪两人坐一天疲劳马车,现下还没睡觉的意思。
渊澄寻思着文无隅许是开不了口赶他回房,便饮进最后一口茶准备自觉退避。
却文无隅又替他斟满杯,“王爷为何对肖何擒而不杀,早前不是一直想他怎么个死法才妥当么。”
渊澄眼睛倏然一亮,有些热切,“你说他该怎么死?”
话语毕他晃开眼神望门外,意识到自己分明是在讨好文无隅,这份心思让他自我鄙弃。
文无隅抿笑,半认真道,“莫不如现在就去结果他,活罪的滋味不好受。”
渊澄听了这话当真起身,“也好,可叹他心比天高却时运不济,够倒霉的,要他死在这月夜下,下场不算坏。”
文无隅也便拂袖站起,他就想试试王爷到底是真愿意杀了肖何,还是在他面前故作姿态。
两人一前一后行走在昏暗的长廊。
绕几个弯到客馆最僻远的一处厢房,想是周围一片五六间屋子都包圆了,中途暗不见光,唯有末间亮着灯火。
一进门便看见几个人和衣而眠,躺得四零八落。
开门的见是王爷,忙捏声捏气喊,“主子来了,快起来!”
周围几人梦中惊醒,忙慌慌站成一溜,齐齐跪礼。
渊澄顾着后头文无隅,稍微点点下巴,便引他走向屋内隔间。
这隔间很简便,只一块掌宽那么厚的木板搁墙角,腾出一个茅厕大小的空间。
莫管是原有的还是后装的,文无隅瞧见肖何被指头粗的粗绳捆成个人粽,摆在一张只够坐一个人的高脚靠背椅上。
刚刚还企图逃走的人,现下脑袋跟jī啄米似的,看是困得不行,可又睡不稳,因为一旦睡沉,非坠下椅子不可。绑成晒gān的咸鱼一样,可想而知摔下来得多疼。
这个折磨人的法子,也不知是王爷的玩心,还是底下人的坏主意。
有人撤走封口和遮眼的布条,猛拍肖何的脸,“喂,醒醒,醒醒!”
肖何一阵哆嗦,吊开眼皮,那个叫慌,眼珠跟弹珠掉地似的在眼眶里乱蹦。
总算看清来者何人时,眼珠子简直要瞪脱眶,抓狂道,“果然是你!怀敬王!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这肖何虽说眼高手低志大才疏,可到底不曾受过jīng神肉体上的摧残,被囚禁这么些日子,已经有点要疯的迹象。
对于这种人,文无隅哭笑不得,说恨他吧,他也可怜,不恨他吧,白白让他折磨让人气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