渊澄忽然停下脚步,看住文无隅,语气变得万分正经,
“但是你得留下。”
“吾没打算走。”文无隅话回得几乎没犹豫,不过还有后半句—誓死与王爷共患难哽在嗓子眼里。这个时候是该拍马屁感谢王爷,可转念一想,刻意奉承实在有违他的本心。刚挨得一顿折磨还痛着,这话说出来太过虚情假意。
渊澄见他似乎欲言又止gān眨眼,于是适时沉默静等后话。
文无隅只好舔了舔嘴唇接着说道,
“刘大人被掳之时,王爷不是有言,同在一条船上,一损俱损。吾虽帮不上忙,自当与王爷还有二位大人同舟共济。”
渊澄看不出是高兴还是失望,施然掉转身又坐书案后。
他恍惚想起那一日,想起文无隅口中的是为非、非为是。
那些把是非颠倒的宽解之言,可是出自堂下这位背负深仇大恨的文公子之口。
“你有这份觉悟我很欣慰。在这我也给你道个歉。”
文无隅望定王爷不明所以。
“为着你进王府以来所受的一切苦难吧。”
渊澄讲这话时的眼神有些飘忽,道歉的口气不算敷衍,却不见得多诚恳,
但是文无隅闻言却已然咧开嘴表示接受,
“王爷言重了。”
渊澄掠去一眼,抽了卷宗摊桌案,“退下吧,少走动多休息。”
“王爷不回去?”文无隅多了句嘴,方才明明已走到门口。
渊澄盯着卷宗,“文曲怕是不敢当着我的面收拾家当,他既想走,让他趁早,晚了可不是我说了算。”主要眼下不宜和齐明秀再起争执。
风雨欲来偏感处,蚁先移xué鹤移巢。
他亦是人血肉身,亦得筹谋出路。
况且已能笃定除了信鸟,文无隅再无其他途径与外联系,没必要继续住西厢。
堂堂王府,浑水摸鱼的机会绝无再有第二次。
文无隅用别扭的走姿回到西厢时,正看见文曲半个后脑勺,身子贴墙紧抱门框,活像受惊的小shòu。
院里传来阵阵掀桌坠凳的嘈杂声。
瞧这点出息,文无隅轻拍了下他肩膀,把文曲吓得一哆嗦,
“哎呦,主子…你吓死我了。”
“你能不能长点出息?”
文无隅说着欲往院内去,文曲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怯生生道,“明秀公子发疯了,咱们等会儿进去。”
文无隅斜他,“王爷准了,你屋里值钱的东西不少,被他一并摔了可别叫冤。”
文曲吞口水,“那…也没命重要…”
“嗯…”文无隅点头认可,话却一转,“不过王爷说要你现在就走。”
“哈?”文曲睁大了眼,吃惊道,“王爷这么说了?我只不过叫你跟王爷提一下,他不高兴啦?”
文无隅不说话,打斜眼看他,眼神里意思是那位主都在拆家了难道王爷的心情还能是高兴的?
可惜文曲脑子转不过弯,一副天真貌等主子下文。
文无隅兀自摇头,“只说你收不收拾吧?”
“收啊,可也太急了,我一点准备也没有,武曲昨天才提起,他肯定也没想到这么快,而且我们走了你怎么办?”
文曲很是为自家主子操心。
殊不知他家主子急需有个藉词进出王府,适才拿他有惊无险地做了回挡箭牌。
当然,他亦好奇曲大人来访所为何事,只是磨磨蹭蹭去得晚了些罢。
不由不叹世上巧合之事委实耐人寻味。
文无隅想了想,笑言,“你有这个jīng神,往后一日三餐有劳你不辞辛苦送王府来,吾也好拿王府的银子打赏你的孝心,一举两得起不美哉!”
文曲听罢,不满地撅起嘴,“来回一个时辰,huáng花菜都凉了。我还不如在点翠楼数钱来的快活!”
这时摔打声停止,院里一片悄静。
文曲伸长脖子往里瞧。
目光所及之处,遍地láng藉。家私瓷器尸体横陈支离破碎,连栽种的花卉也未能幸免。
文曲呆呆回看,文无隅朝他使了个眼色,两人一道轻手轻脚地偷摸溜回自己屋。
第42章
当日傍晚,文武曲肩扛手提全副身家,悄悄打王府后门离开,赶着青牛板车浩浩dàngdàng前往城郊新宅。
翌日,齐明秀被光明正大地从王府正门轰走。随行小厮演技bī真,哭天抢地指桑骂槐好半晌,才义愤填膺而去。
王府一气儿走了三个主,王爷这几日又焚膏继晷格外勤恳,西厢只剩文公子一人居住,独对一院子残花败枝让他不得不兴叹‘寂寞空庭chūn欲晚,梨花遍地不开门’。
突然没了文曲这个话痨,他一时无法适应。
新来的小厮妥妥的胆子针尖大,一问三摇头,再问他能哭给你看,因此文无隅无事不敢聊闲。
可跟在身边五年有余的文武曲,远住城郊过上没羞没臊的好日子,这难免让他有种吾家有儿初长成的失落感,所以清闲自在惯了的人终于也有心猿意马的时候。
左右闲着,伤口带来的不便已不足以成为他整日赖chuáng的理由,于是再次勉为其难开尊口,吩咐小厮领他去王府花园逛一遭。
小厮二话不说忙走前引路。
不料方踏出院门,便看见把守书房的侍卫快步而来。
新组合的主仆二人默契地等在原地。
侍卫只好大走几步,抱了个拳,“宫里来人宣旨,王爷传文公子一道听宣。”
文无隅点头,心知兹事体大不敢拖延,立马脚底生风跟了去。
远远就见太阳底下一队侍卫肃立,长戈铁甲寒光熠熠。
打前头站着个暗绿色缎面官服的侍者,一脸褶皱,看着他直晃脑袋。
文无隅赶紧小跑几步,近前才发现一gān人埋着头大气不敢出,唯有王爷晏然自若。
宦官也是官,手中握着天子圣意。
一群人齐刷刷跪地俯低。
旨意言简意赅,正如渊澄料想的那般。
有人揭发昔日怀敬王倚权枉法、残杀无辜,暂免他大理寺卿一职,禁足王府以待后察。
三两句宣完,渊澄双手举过头顶领旨。
那老太监老于世故,趁这档子压低腰凑近他,细声禀话,“揭发王爷的是大理寺少卿徐大人,王爷可得当着心!”
渊澄莞尔,低声道,“多谢赵公公提点。”
老太监经年累月地俯首为奴,腰背已驼成自然,他回身朝侍卫摆了摆手,蹒跚着步子踽踽而去。
候命的侍卫齐步散开,分别把守住进出王府的各个府门。
旨意表述明确——禁足王府,不是书房卧房也不是柴房,王爷在自家府里仍享受自由。
其实这和渊澄平时无差多少,不同的是从此起他是待罪之身。
文无隅显得很是愁肠百转,面对一席饕餮盛宴食不甘味,面前白饭快被他搅成白粥。
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
渊澄眉头一皱,伸手过去拿银筷敲了敲他的瓷碗,
“你愁什么。”
文无隅神思被拉回,忙低头扒进几粒米,一边斜眼偷觑,他才发现王爷一如常态,甚至整个人悠哉无比。
“王爷不愁吗?”他开始正常进食。
“愁又如何?”渊澄面不改色。
文无隅语塞。
王府现在由羽林卫把守,大大小小的出口都有拦截,深院高墙,府里的人插翅难飞。
何况就算飞出府去,那坟堆底下掩埋着枯骨腐肉是不争的事实。
渊澄只当他颦眉蹙额的样子是为自己出不了府,无法联系那些收了钱还未办事的江湖人,遂不再理会他。
没想文无隅猝然拍案而起,紧紧盯着他,眼眸里光华灵动,
渊澄轻微一震,情不自禁挺直身,
听他道,
“那些荒坟已是死无对证,可林屋里的刑具万一被搜出来,王爷可就口莫辩了!”
渊澄想了下,点头,“有道理,你意如何?”
文无隅复落座,边道,“咱们趁夜挖个洞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