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因果

  第4章因果于礼手插着兜,推开浴室的门。

  浴室的位置其实不太好,马桶朝向对着花洒,洗手池和镜子正对着门,是一种典型的招阴布局。

  无论在什么地方,镜子这种东西都不能对着门和床。

  从科学和心理方面来说,镜子能反射成像,也有折射的功效,尤其是浴室这种地方,被热气氤氲的镜面会模糊不清,五官也会被扭曲。

  而有一种效应叫做恐怖谷效应,人在毫不防备的时候不小心瞥见,很容易就被吓到,受了惊灵魂不稳,小病小灾也就随之而来。

  但从玄学的角度分析,镜子属阴,藏污纳垢,是招阴招邪的东西。家里镜子不宜太多,会耗财伤身损气运,最好不要放在卧室,像那种来路不明的二手镜子尽量别用,毕竟谁知道里面藏了什么。

  于礼站在洗手池旁,盯着那面正对着门口的镜子。

  这面镜子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落上,看起来很正常,半点问题都没有。

  然而做他们这行的人都知道,越是看不出问题,就越有问题。

  一阵莫名的寒意席卷而来。

  浴室的门被轻轻带上,与此同时,闻文口中那个喜欢大半夜吊嗓子唱歌的低素质鬼也缓缓开口。

  唱的是折子戏。

  于礼注意到,镜子里他的影子忽然变得朦胧起来,看不清面容五官,而在影子的身后出现了一团阴影。

  这鬼手段蛮拙劣的,想用这种方式来诱导于礼回头,但他千算万算算漏了一步,这具身体的主人已经死了,壳子里装的是另一个灵魂,所以那三盏魂火其实早就灭了。

  现在还燃着的,只是一种瞒天过海的障眼法。

  于礼毫无顾忌的转过身,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位女鬼朋友。

  女鬼为了吓唬他,特意把身体扭曲成一个难以想象的弧度,形状很像蚯蚓被人打了个死扣,脑袋绕在咯吱窝下面,那张脸已经被毁坏,一半露着人相,一半透着森然鬼气。

  眼睛还丢了一只。

  此时,她正睁着仅剩的一只眼球,直勾勾地盯着于礼,被砍去一半的嘴角几乎裂到了耳根,她眼珠迟缓地转了转,笑着说:“你是在找我吗?”

  视觉冲击很强,真是好恶心的一幕。

  于礼毫无诚意地拍了拍手,配合道:“哇,我好害怕。”

  女鬼:“……”

  女鬼不信邪,身体再次顾涌起来。

  这次打了个稍微漂亮一点的蝴蝶结。

  于礼:“……”

  见他仍然没反应,女鬼难得感到了一丝挫败,非常敬业的又换了个造型。

  早在于礼进门的时候女鬼就注意到他了,这人跟那个小卷毛不一样,灵体上透着看起来很好吃的金光,味道也很香。

  她认得那个金光,好像是上辈子积德行善才有的,是个好东西,她如果能把这人吃下肚,那岂不是就无敌了?

  于礼:“………………”

  这不就是西游记里的妖精们看唐僧肉的眼神么?

  女鬼被他这种堪称看傻逼的目光冒犯到了,如果怨气等级也能用事业来形容的话,那么从她死后的第一天就顺风顺水成为了厉鬼,一路长虹,步步高升,见到她的人没有一个不害怕的。

  她吃空了很多人,那些人的灵魂被她吞下肚,成为她怨气的一部分,变成她杀死下一个人的凶器,没有例外。

  那个卷毛小子不会是例外,眼前这个唐僧肉也不会是例外。

  她恼火似的扭动着身体,凝望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她咧嘴笑着,张着猩红的血盆大口几乎要一口把于礼吞下去。

  那一瞬间,铺天盖地的怨煞之气裹挟着看不见的刀刃,卷起一阵无由的风涡,朝他迎头袭来。

  今天原是艳阳天的一个下午。

  可当汹涌怨念倾泻而来时,像是有一层不透光的屏障罩在了浴室外,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就在光线暗下去的那一刻,粘稠的暗流里忽然有一道银光闪过,带着强劲的破风之声,在浓重的黑色中割开一条细缝。

  那是一枚针。

  于礼上辈子的拿手好戏除了从师门学来的传统玄术之外,还有那套自成一派的阴阳九针。

  那本是古时老一辈医者拿来研究针灸的,是救命治人的工具,可这套工具到了于礼手里,就成了捉鬼利器。

  他倒也没狂妄到自称阴阳九针的创始人,毕竟这套针法早在几百年、甚至几千年就有人用过了,他只是往里面注了些自身与生俱来的煞气,换了种用途而已。

  不过他的针只会打鬼,不会救人。

  这套针是从附近裁缝铺随便买来的,跟他上辈子用的那套完全没有可比性,用起来也不太顺手。

  但凑合一下也勉强能用。

  针尖破开了屏障,乍泄出一缕光亮。

  他手腕一翻,指间倏然多了一张画着篆文的符纸。

  那张符篆分明轻如羽毛,却像坠着千斤重,快而准的打在了女鬼身上。

  鬼属纯阴,符篆为至阳之物,像这样直直打在身上有够受的。

  被符篆碰到的地方最先往外冒黑烟,很像烤焦了的牛排,滋滋冒烟作响。

  自从成了这副模样之后,她已经很久没能感受到这般滋味了。她居然真的感觉到了疼,钻心而灼热的痛意让她在某一瞬间想起生前的时候。

  比刀子落在脸上还要煎熬,像是被丢进火海却怎么烧都死不掉……她在须臾间联想起了地狱之中的红莲业火。

  那是一种摆脱不掉的痛苦。

  ……她吃空了很多人,她会下地狱的吧?

  她被符火灼烧到失去抗衡的力气,她突然领悟到自己可能不是这个人的对手。

  她维持着怪异的姿势跌坐回地上,痴痴的低着头坐着,死死的攥着缺了指头的手指,崩溃似的开始尖叫。

  比任何一个人都要歇斯底里。

  她哭着叫着,任由符火将自己灼烧成黑如滴水的颜色,哭不出来的眼泪被血红的液体代替,看起来着实可怖。

  那些因她而生的浓雾怨煞如同表演谢幕一样尽数褪去,只是凄厉的尖叫依然刺耳,但却也失去了凶性。

  这本是除掉她的大好时机,然而于礼却并没有那么做。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臂弯处被刚才宣泄的怨气割伤了口子,刺目的鲜红很能唬人,他却像感受不到疼一样,在女鬼面前慢慢的半蹲下身子。

  “哭够了吗?”

  他的嗓音掺着凉意,像是酷暑夏夜刚含过冰镇可乐一样清爽。

  哭声与尖叫戛然而止,她怔怔地抬起仅剩的那半张脸,被粘稠的血液糊了一脸,也盖不住那一刻的迷茫与无措。

  过了很久,她不甘心地问:“为什么我吞不了你?”

  她明明靠着这个吞了很多生魂,为什么到了这里就不行了?

  于礼难得有耐心跟她解释两句:“唐僧肉可不是那么容易吃的。”

  功德金印,那是天道赠予的福报,哪有那么容易就被夺走的。

  “那你要收了我吗?”女鬼说。

  她早已脱离了人的范畴,那些枯燥乏味日复一日的记忆,除了某些催生怨毒的片段之外,其他的早就被替换掉了。而现在在她的理念里,她吃不了另一个,另一个就得杀了她。

  很残酷的生存法则,可这就是鬼界的现实。

  所以当她看见这个年轻人用一种难以描述到了极致的怪异的眼神看着她的时候,她蓦地生出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滋味。

  “暂时不会。”年轻人说。

  女鬼心说,还挺客气。还暂时。

  她在这里作乱了这么些年,其实也见过不少这种风水界所谓的大师,打着除妖除祟的名义来抓她,但那些人在她看来不过就是自不量力的一窝耗子,来一个吃一顿,来两个吃一双。

  没想到这个人还真有几分能耐,祭出来的符篆比之前的加起来都要厉害……也算是她轻敌了。

  他们来的目的无怪乎是想杀她,眼前这个人估计也是为这个来的,那为什么现在都不动手?

  她这么想着,也这么问了:“为什么是暂时?”

  结果那个年轻人只是轻轻瞥了她一眼,然后说:“还有别的没解决完,你还不能死。”

  “还有什么?”

  “你身上的因果。”于礼说。

  她顺着于礼的目光低头看向自己的躯体,看到了一条条杂乱无章的线。

  自从遇害之后,她已经很久都没有像这样仔细看过自己的样子,以至于这么久以来都没发现,自己身上居然缠着这么多密密麻麻的……因果。

  “这些……”女鬼喃喃道:“是什么?”

  “是将你强留下来、让你无法往生的东西——你没发现你永远踏不出这间浴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