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虎(三)

  水无月,讲明朗些,是淫雨霏霏的糟日子。

  不一日整个平安京,行人都找不了几个,稍有人烟的时辰,已是午后。平日里只懂得招摇过市的官商公子,各个全成了霜打的茄子。何时安分待在家过?言语举止,须要小心。宗家之内,嫡旁勾心斗角的厉害,可别露了破绽连纨绔都做不得。

  西城一家府宅。即五代侍奉的朝臣长乐大人府。

  正院之侧,忽见打外走进两个下人。一老一少。一妇人估莫三四旬上下,小丫鬟只一十四五。说下人不假,可两人穿着甚讲究,夸下海口是二三流旁枝都信的。岂不知主子是某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尊贵?

  那妇人肤如凝脂,行止香风抚柳,风韵犹在,但若有人,少不了里里外外真真切切地瞧个过瘾。小丫鬟扶着妇人,二人慢慢走到院门立住,不住观瞧。

  小丫鬟柔声细语道:“莫多一两天!可换了夫人来唤小姐起床罢!近日小姐下手都痛死人哩!”

  妇人苦笑不答,谁不知小姐是长乐大人第一宝贝的女儿,自然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祖宗。小丫鬟初来乍到,怎可能摸透小姐这么个任性情?多半受了大委屈。可不能一大早误了请安,心想哄着小姐洗漱完毕,送与大人清晨全家人相伴吃喝个痛快,送她回笼觉便是。

  妇人使了眼色,丫鬟忙喊:“怎么?小姐醒了没?”

  没多一会儿,那院屋内娇喝:“走开,吵吵闹闹做什么!”直吓得丫鬟抖的厉害。

  妇人忙道:“你这小姑娘!一大早可失了闺秀礼数!”不等妇人第二句,屋子窗猛地推开,小姐也不顾乱糟糟的长发就探出头来。

  “我好想奶娘——”小姐笑着撒娇道。妇人原是小姐自幼吃睡一起的奶娘。

  妇人拽着丫鬟连忙进了屋子,一边为小姐梳洗更衣,一边忍不住唠叨:“你半夜三更的,又偷着溜去夜市玩乐,是不是?”

  小姐脸微微一红,气呼呼道:“也不是夜市!我夜里偷跟哥哥,不凑巧进了公子哥们的和歌会!”

  “是,是!你也应多学和歌!贵族姑娘们哪一个不是好手!”

  “奶娘,这是你的不是了!那些姑娘恨不得一眼和好汉子定了终身,生怕自己老了家里!忸忸怩怩,端着浑身的不自在!还有我再不去和歌会了!”一想昨夜见的,小姐恨不得洗洗眼睛。——公子哥自然是寻了烟花巷聚会,谁生得知有愣姑娘偷跟。

  “再不去?又是怎么说?”妇人疑惑的念叨。

  小姐急忙起身道:“奶娘奶娘!我今天醒来实在饿的很,没力气多讲话……我们快去请安吃些东西!”妇人直喊心疼,也不忘催促丫鬟快些。

  等小姐到了内厅,长乐宗家也差不多齐了。

  长乐家说是官宦世家,人丁却不是很繁荣。长乐老太爷几年前归了仙,只留了三兄弟彼此扶持。于是除去他地的旁枝,平安京的嫡亲还真是少得可怜。

  老大子承父业,不久升做了四品朝臣;老二生情温雅,略懂医术,请了些妙手打点家医馆药铺;老三玲珑圆滑的很,有了大买卖却也不常回家。好在没什么兄弟阋墙的心寒事,长乐家也是天伦美满。

  长乐家的小辈奇怪的多是男嗣,三兄弟竟然有了七个子侄,其间不乏天资聪敏的苗子。但长乐大人最爱的偏偏就是惹事生非的唯一丫头,见了女儿,似乎连下巴的胡子都有了笑颜。

  “给阿爸请安。”小姐施了一礼。

  “好!好!好!我的乖闺女怕是饿了罢,阿爸让下人一大早就备好了……那个,其他人也不要拘束了。”

  坐到小姐一侧的男子,唤道:“未央妹妹。”同时是未央半夜偷跟的那个哥哥。——可怜虫还不知为何昨晚去了和歌会,能莫名让自家妹妹恨的牙痒。

  未央瞥了哥哥一眼,无缘无故的想了昨晚烟花女子在哥哥怀里腻得死去活来,不由得一激灵,心头有气,决定挑拨一下,叫阿爸好好教训教训他。

  “万万不可!哥哥还是留着力气跟其他女子讲话吧——那些教人听了受不了肉麻的话!”未央说完定定望着哥哥。

  众人都一头雾水:“什么教人听了肉麻的话??”

  未央生气的质问:“不就是那样的地方!搂抱女子,净是没礼数的坏事!”

  长乐大人脸一沉,问道:“猫屋敷!你真有了胆子,还带着妹妹到那去?究竟是怎么回事?”

  猫屋敷哭丧着脸,回道:“我昨夜只去了同龄人的和歌会,橘家公子设的宴……我也不知道未央哪来的消息啊?”

  “我只是问为何要到那里?“未央不依不挠,非要问个清楚。

  猫屋敷结结巴巴:“为何……为何……公子哥们还不是那里消遣……”

  “那你怀里的女子是哪一家的千金!怎么你们在座的公子哥都领着女眷!这几日下雨都要烦透了,你竟连小聚都不带我!”敢情未央不知究竟是怎回事。

  众人愣了下,当然被未央逗得仰面大笑。未央不清楚来因去果,只觉得自己被笑话丢了脸。——于是整个家被大小姐记了仇。

  饭后,长乐大人带着猫屋敷去了书房。未央乱琢磨兴许父亲要与哥哥谈谈昨夜女子的家世,自己做小姑可不能怠慢,蹑手蹑脚又要偷听。

  “猫屋敷,你是长乐家最好的小辈。我们三人商量了太久,但还是决定了,为了长乐家需要你不得不完成一件事。”长乐大人表情严肃,不知从哪拿出一张符咒。

  未央来了大兴致,毕竟涉及到长乐家的事情,不由得又表情复杂了些,觉得自己只是被长辈宠溺,这么重大的事就被蒙在了鼓里。

  “长乐家出了大问题。虽说是世代朝臣,可不知不觉走了下坡路。如今我不过是一介文臣,根本无力提携子孙的仕途,是我愧对了列祖列宗。可我还不甘心,既然长乐宗家出不了武士,也没有遍布天下的大生意……为了不被其他家族排挤出平安京,我们想要推荐你进入阴阳寮。”

  “于是选中了我吗?”

  “且听我说完,若不是万不得已,生死攸关的……我也不至于无能到让小辈出头。据说阴阳寮在幼年天皇即位之际,想要在平安京多寻找好苗子。小辈的几人中属你天资聪敏,我们相信阴阳术绝难不倒你。签了符咒,哪怕多了一个式神防身也好。现在平安京多了能捕妖捉怪的浪人们,长乐家也花了大价钱才有了一张中上符咒。“

  听得话音渐小,未央匆忙回了自己的院。

  一上午思来想去,还是弄不清楚,未央又跑到猫屋敷的院落。

  到了院内,门正虚掩,隐隐地有一阵食物的香气。未央只觉得肚子又要咕咕叫,直接推门探进头,喊道:“哥哥在吗?”

  只见桌上放着十来碟菜肴糕点,可室内无人,也就大剌剌的走了进去,拿起一块爱吃的蜜饯,放入口中,又取了一片精瘦肉吃个痛快。于是一碗一碟都尝了个遍,却保持不为人发觉的模样。如此样子,未央果然是在偷吃上花了功夫。

  正吃的兴起,忽见不远处书桌摆着的不就是阿爸给哥哥的符咒吗?当下也没细想,只放进了怀里。自言自语:“似乎叫阴阳寮来着?我权当饭后出门。”

  可怜长乐大人不放心,打发下人请猫屋敷过去再叮嘱一会儿;更可怜猫屋敷,稀里糊涂就错失了一张好符咒,一场大造化。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时分。

  武士苏我生花,阴阳寮主事沢大辅,阴阳寮大臣有栖川政昭和壬生温树。——一行人候在幼年天皇的寝宫外。

  一派温柔和善的氛围,与其说是朝臣高官倒不如说是遗世独立的仙人。准确地讲,可以说是远离尘世的英姿罢。各自散发着与世无争的气质,让世间那些为利而来的熙熙攘攘的俗人们不禁羡慕着。

  白色的雨雾,金色的黄昏和深灰色的宫殿交叠,粘稠犹如琥珀,令人目眩且具有格调。

  “来晚了,来晚了。”大雾之中,樱庭雅树挥着手。

  “没想到还真的来了啊。”沢大辅若有所指的观瞧。

  “我还以为你有什么贵重的东西要取。原来是个寻常百姓也有的包袱。”苏我生花是有一本正经性情却偶尔也会打趣玩笑的武士。可是樱庭雅树只苦笑了下,抱着下午共浴中途回家领来的包袱站在了宫外。

  “喂,喂。我们也相识了啊,不如等下一同喝个夜深如何?”

  也不这么熟悉的有栖川政昭不仅仅打了招呼,还大大方方做了邀请,完全没有防备和顾忌。——言行都是一样天真的官宦子弟。

  “那也加上我壬生温树吧。”身旁的又一名男子继续说道,异常显眼的是头顶上飘来飘去的一缕头发。——这一缕头发像极了讨主人欢心的小狗尾巴。

  还未等众人笑出来,壬生温树面无表情地掏出了腰间的匕首,索性将不安分的那一缕砍了下来。然后将匕首收回了腰间,就好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似的。这也是沢大人口中的“老好人”罢。

  樱庭雅树点了点头,低声说道:“我要是回的来,肯请各位一顿好酒。”说完迈步向寝宫走了去。

  沢大人朝着樱庭雅树的背影,朗声道:“佛有一句话,若不回头,谁为你救苦救难;如能转念,何须我大慈大悲……你可千万想明白,伴君如伴虎……”

  

   平安京异事不完全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