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虎(二)

  樱庭笑道:“我两兄弟相识多年。只因我是橘公子你是苏我大人。若多年前就有赐名,只是我们的厚缘分薄了去,便是陌生人。听得先生还在唤我橘先生,万万不可。我们住在平安京,犹如隔墙有耳,怕只怕惹得天皇不高兴,你说天皇会不会砍我的人头来?”

  苏我愣了下,不由得探过身捂住樱庭的嘴巴。“莫大的玩笑可要不得!”顿了下,又一神神念念的模样,剑眉皱了一处,开口道:“你我认识多年,一时不改口是我错了,可你也不能如此打趣。”

  萤草苦笑着劝:“阿爸莫气,莫气。樱庭先生定是作不得数的笑谈。”

  苏我伸手拂了去萤草的双手,剑眉又紧了些:“作不得数?怕是自己想的轻巧些。我们也不是没见天皇近几日大肆罪罚,可怜那样小的孩子也要株连……真的作了孽,天南地北也逃不出那一纸令。”

  樱庭叹了口气,搁了茶杯道:“只不过句叮嘱罢了,谁又不是存心要编排圣威。你伤了身子,脾性大了不少,还要跟小孩子置气么?总而言之,今后我便是樱庭雅树,随你称呼樱庭也好,雅树也好。”

  樱庭打怀里拿了些散碎银两,拉着萤草,耳边唠叨句:“买些可口饭菜,要有好的清酒也多惦记着……若有剩下的一并给你零用,苏我心思大,可你还是正要钱的小丫头,入眼的吃玩和衣物不要小气。”

  私下推了几来回,樱庭却任起性子,萤草只好道了谢奔出了门。

  樱庭半眯眼地趴着矮桌,苏我正坐捧杯热茶望着庭院。——“苏我好好想下学了几年阴阳术?”樱庭没头脑地问。

  苏我低了眼眉,答道:“就是我们认识的那日子啊。差不多有七年了。”

  “好一个阴阳术啊!世人都说只要学了极致,人可长生不灭,可羽化飞仙,可颠阴倒阳。到头来呢?你可还记得第一次学的口诀吗?”

  苏我脱口而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

  樱庭睁了眼,身姿也正坐。轻声问道:“那世上的道究竟是何物?”

  “世上的道?”苏我顿了下。“我觉得是那一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

  “这真出了我的预料,没几日竟有了慧根。不过你说的那一句是二,离着生一的道还有大距离。”樱庭喉咙动了下,缓缓说道:“世上的道就是命。”

  “命?就像你是樱庭,我是苏我的命吗?”

  樱庭只是点了头。

  “可我不明白。”苏我又有了新追问。

  “飞禽走兽,花鸟鱼虫,妖鬼人神,皆有定数,皆有命运。有了命,才有了生一生二生万物。没了性命,只好划给一句虚妄。”

  “你的话还是难懂。”苏我嘀咕。

  “说点浅显的,命中注定也好,天降大任于斯也好,其实是一回事。倘若这世上,这天地间再也没多余事交给你,那你就丢了性命什么也不是了。”

  没一会儿,萤草挽着精致的食盒回了土御门。

  苏我呷了口清酒,忽地生气拍了桌子。“你好个故作高深!谁丢了性命,当然是不在世上!小孩子也明明白白的事理少拿来取笑我。”

  “我们说的不是一码事。”樱庭自顾摇头,不执着狡辩。

  苏我神色有些急,大声道:“明明你说了莫名其妙的话,怎的又说不必要清楚?老一个样子寻我门外人的开心?”

  一旁的萤草小口吃着心心念念的蜜饯瓜果。——索性就走了神,任着两人小孩子般怄气。

  过了些时间,樱庭服了软,低声嘟囔:“你多懂些,将来我真不在也能安心……”——装模作样地清咳了下,亲自给苏我敬了杯酒。“罢了罢了,归我的不是。待我具体说一番如何?”

  苏我仅仅瞥了一眼,也不作声。

  樱庭苦笑地又轻拍了几下桌沿,食指沾了酒,转眼间多了一清秀的“咒”字,讲道:“咒这一秘术你我就都熟知了许多,朝夕相伴也不为过。可咒这东西性子乖张挑剔,只管你不差错地支使。少了半拍子,多了子虚的字句,就不可能是想要的咒了。放在你我身上是一样的道理。名,说白了就是瞒天改命的咒。你有了苏我的名,你就有了世代苏我的命。我丢了橘家的名,我就失了祖辈橘家的命。”

  又写了“符”一字,讲道:“在大唐的书籍上,符字单纯得可爱。上下拆分是竹字与付字。交付于书墨的神鬼力,就是我们口中的符了。有些阴阳师就将驱使的式神封入了符,贴身携带。更有甚者,狠心把人的魂魄也塞了符内,躲了生死福祸。”

  苏我点了点头,附和道:“你偶尔多谈谈这类东西,我能明白的。”

  樱庭没作声,只是多喝了几杯。

  萤草进出了几次,沏好了茶,转达道:“阴阳寮的沢大人打发人送来了信,过了晌午,邀您二人共浴。”

  平安京,深墙皇城中有个好去处。

  这座已有三百余年岁月的百姓禁地,自然少了市井的繁华和烟火气。好在有各个封地进贡的宝物,皇城的东西不多说也是第一好的程度。

  就好比那一批建造平安京的匠人,花了不少的心思将一处天生的好温泉纳入了皇城西北角。整个地方又加盖了座由枝杈篱笆半围着的小院。

  入了门,即稀松平常的农家小院。挡着煞气的影背,院内白黑色相间的鹅卵石路,水墨染绘着梅兰竹菊的障子屏风。颇有一派归田还乡的架势。

  院内又下分了小院落,进去像是回了自家的卧房一样,茶水糕点都备齐了新鲜的。官家奴仆间挑选好的乖巧些姿色些的少女,悉心周到地侍候。焚香,更衣,入浴……心思灵活,有运气的甚至被老爷们赎出宫做个小妾。

  久而久之,这儿也就成了朝臣处理完缠身政务后首要的好选择。

  当然,并非每个朝臣都有着招惹侍女的念头。就好像院门左边的第二间,那院落里的汤浴宽敞得很,如果不介意人和人肌肤相碰,一口气差不多塞得下十几个人折腾。竹制围墙上有着有些年月斑驳的汩汩流水的黄铜制兽头。

  话虽如此,王公大臣少有乐意在这样大的汤浴消遣休憩,只肆意搁置未免浪费了。于是宫内的仆人侍女们,禁卫军官们,以及阴阳寮闲云野鹤的众人轮流占用了这大地方。

  萤草自然不能跟进来。阴阳寮内的同僚相识虽然没有太久时间,可各个也都是年少成名的人物,少说有略有耳闻的地步。

  可近几日,众人才得知瞒了天下人的樱庭雅树。于是阴阳寮的重要人员悉数到场,简单淋了浴,都抱着期待的心思等那二人。

  一阵脚步声后。苏我生花拽着着樱庭雅树的右手,樱庭雅树苦笑地抓着浴衣跟了进来。

  眼巴巴等二人入了汤浴,各怀心思的众人也有了小动作。

  “啊,最近可真是乏了——天皇下了十几道密令催我办事办事办事。”开口抱怨的人,是阴阳寮的主事——沢大辅大人。

  “不是密令吗?”众人不解。

  “坏了事啊!你们竟然也听见了密令!……除非我拜托你们些麻烦事,否则你们怕是犯了死罪活不成咯……”正如所见,沢大人有着坏心眼。

  见众人没搭话的兴致,沢大辅只好安分了些。可没多久话锋一变,苦口婆心道:“樱庭大人,说起来你还真是讨厌的人啊!”

  樱庭瞥了眼,应道:“嗯……还以为沢大人要说什么不得了的事。”

  “你这家伙!你我也有五年左右的交情罢!我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向先皇推荐你这不可多得的人才!好容易到陛下也有了兴趣,你倒是真有胆子!俳句和歌,诗词歌赋,俚语小调,天下说的话数不尽!你偏偏要那一句小子……现在完了,原本陛下稳稳妥妥地要你做主事……何年何月我才能没这差事!”

  身旁边不避讳地轻笑,是那一位深居宫门太久学不会人情世故的有栖川政昭大人。

  “沢大人也要学着察言观色下……单凭着活了百余年的资历倚老卖老,我们肯定很为难。另有件事,您既然与樱庭大人相识五年左右,可竟然忍得住不告知我们,这可不像你。”

  沢拍了拍有栖川的肩膀,大笑道:“凡事都没有定数啊。自己爱着的菜肴允许别人举箸共食,也不见得是每日如此,更说不好是每道佳肴。”

  “只是有坏心眼的汉子罢了。”有栖川摇头抱怨着。

  见有栖川无聊地坐到了汤浴的另一侧,沢大辅也索性将自己“扑通”地沉入了池内,只露出没有神采的灰色眼眸。可不一会儿,又觉得一定要说点什么才有意思。

  “樱庭先生,你说说我也不是唯恐天下不乱的野心者。第一我不要你成为我忠诚不二的手下;第二页不要求你自觉地将自己的秘密全盘托出。可你却一点兴趣也没有,另外我可是花了功夫找了橘家百十年的秘事,仍旧没想得通你。”

  “樱庭先生忽想起还有东西落在家,回去取了。”

  回答的是一本正经的苏我生花。他一边解开了自己潇洒英姿的黑色长发,一边答道。

  “怕不是嫌弃了这只要来了兴致就呱噪个没完没了的沢大人!我说沢大人,你没必要纠缠着樱庭大人。就算一放荡自在的模样,也是对陛下死心塌地的好臣子啊。”有栖川现在只想换个话头。

  沢干脆忘记了一丝不挂的现状,紧贴着有栖川后背:“啧啧——你可不知内情呢!樱庭先生还不知是对哪个陛下死心塌地!蒙在鼓里的可怜人。”

  有栖川只好敷衍地附和,一方面不动声色地远离这一疯子。

  老好人壬生温树大人又要打圆场,微笑提议:“要不分享些平安京内近日的趣闻?”

  同间浴室内的其他人,沢大辅,有栖川政昭,苏我生花全部有了兴致。——当然有了兴致,阴阳寮的各位又不是不食烟火的佛,更何况这类事情听不腻的。

  沢咽了咽口水,耐不住性子地说:“有没那一种不好开口的风流韵事?”

  “您是在指风雅情趣的文人茶会吗?橘家公子似乎张罗了一个和歌茶会,可惜第二天王都大人家却不知为何遭了殃。”壬生大人掰着手指说道。

  “……这有什么不好开口的!”三人气呼呼地将壬生扔了一边。

  “大人们还真在想男女私情么?最近宫内倒有一流言……我事先要拜托好苏我大人不许当真……贵族女子们打趣樱庭雅树像是石头,写了如此多的情诗和歌可都石沉大海了……若说有了心上人也罢了,可一直未曾婚嫁……是不是有些问题啊?”

  “我知道了,莫非樱庭大人是龙阳……”心直口快的有栖川马上被沢一巴掌拍的不言语。

  “樱庭雅树不过是自由惯了的人——又不是游刃女人裙钗的花花公子。在场的各位谁有了家室,琢磨一下,哪怕有了爱慕者也不必要一定迎娶过门。各位是我心中的好汉子,妄自揣测未免也太过失礼了。——以上就是我的想法。”

  “于是苏我大人要打算些什么事?”沢背过身趴在了汤池边。

  “我要回去请教下母亲,要一些熟稔礼节的婆婆们来帮樱庭找一良配。苏我家旁支说不准有合适的女子,如果入得了樱庭的眼,我亲自为他说媒都好。”

  “苏我大人真是大气量。”沢大人似乎找到了些乐子。

  壬生温树不自觉地望了有栖川一眼,轻声道:“咳咳,我想了下,有栖川政昭大人岂不也是一模一样的性情?”

  有栖川生气地大叫:“你可不要无端诬我清白!”

  “就是就是——有栖川哪有可能收过贵族女子的和歌哩!”沢一派正气地帮腔。

  “你也莫添乱!我不在意一些情窦初开的贵族少女炽热纯粹的情感,完全是有了心上人的缘由。是的,我和桃花妖小姐彼此仰慕了许久。不过多久,一定会娶嫁结为夫妻。多嘴几句,我觉得我们阴阳师的婚事绝对不能随意放任,甚至要亲力亲为,做的精致典雅才行。平安京西侧的小山挑来做个会场,邀十几熟识的人吃一席酒宴也是不错的想法——当然还要多多和桃花妖小姐商量才好。另外,也就是养儿育女的事情……”有栖川大人的心思兴许不在这儿了。

  沢和其余两人说道:“现在的年纪就想着娶妻生子也真有有栖川家族的风气,不管怎么说也是有了归宿。不过我个人觉得今朝有酒今朝醉,多贪玩些也是一种修行。”

  壬生温树咂了声,反驳道:“人与非人当真是好归宿么?虽然说樱庭大人,苏我大人和有栖川大人都是阴阳师中的翘楚,与此也是最明白六道殊途的人啊。”

  “啧——有栖川先生仅仅是在一味欺骗了不谙世事的桃花妖小姐而已。据我所知,桃花妖小姐不过是陪着樱花妖到有栖川府上进行新娘修行,全是有栖川厚着脸皮纠缠啊。”有栖川瞪大了眼,似乎想着谁走漏了风声。

  “我是有一直听,不得不解释下!”涉猎武道及阴阳道的青年武士,苏我生花正坐在池外擦拭着匀称健硕的身体,有点不悦地说道:“打趣是打趣的一码事,可也不许颠倒众所周知的事实。我从未将萤草作为自己可驱使的式神,也绝非是要结婚相伴的对象。如果非要说个清楚,大概是我自己的亲生女儿。”

  “好了好了,不小心都误了时辰。在场的诸君都是阴阳寮骨干,连同不在场的樱庭先生,你我间果然有了好缘分。陛下吩咐我们黄昏到寝宫候旨,之后大家何不趁此找个机会……我提议索性邀请樱庭雅树去小饮几杯……各位觉得如何呢?”沢笑眯眯地问着,轻声多嘀咕了句:“要是他还活得下来?”

  

   平安京异事不完全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