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虎(一)

  寿永三年说起来可真是妙哉的一年。尤其是说后鸟羽天皇即位前后的事。

  详细讲在水无月期间。中旬某日。

  清晨,后鸟羽天皇敕曰,橘家的三公子赐名为樱庭雅树,官爵升至中纳言,并赏赐土御门小路处的宅邸。既然天皇御赐,故橘家三公子记作樱庭雅树。

  这是个年方二十上下、瓜子脸的美丽男子。面貌白皙俊俏,为人温文尔雅,一袭长长的白发却更英姿风采。平日内收到过不少平安京贵族女子写的、溢出了情感的和歌情诗哩。

  而百年前,安倍晴明便曾居住在此个宅邸。若非樱庭雅树也是不一般的阴阳师呵?可据文集说,安倍晴明自幼师从阴阳师贺茂忠行修行,顿时归入了天才之列。但说些不好听,橘家先辈皆侍候着天皇爱犬,尔后发迹。莫不一袭长长白发的都会了几招阴阳法术?

  处处诡秘,无人知晓。

  水无月,意思本为没有水的一月。这期间世间梅雨绵绵,槽透的天气。就仿佛上界的水全都倾倒了下来,没有了水一般。另有一说,水无月也唤作全是水的一月。这番学术的争论与本文无关,暂且当个漫谈。

  今日也无例外,醒来也下着雨。天似乎失了色彩,只是灰蒙蒙的一片模糊。搞不好失了生命,若不是耳边隐约响起的雷鸣,说不好人间真的死去了。

  平安京的朱雀大路上,一队近卫手执枪盾,押着一行蒙好粗麻布的囚车,有条不紊向皇城而行。

  前面几辆囚车牢牢监禁着作恶的盗匪们,拷打的伤痕累累,有的没了精神,偶尔有两个却仰头痛骂。后面几辆囚车中坐的是结伴的女子家眷,不少的怀中抱着个幼婴,也没了啼哭的气力。忽地一女妇抱着的女婴闹出声来。囚车旁押运的卫兵显然恼了,缨枪狠狠在车上敲了一通,喝道:“莫吵的心烦,老子现在就要你死!”所有人一惊,都抑下啜泣的念头来。

  离着朱雀大路不远,沿街的长檐下正走着一个朝臣武士,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那武士只是望了下喧闹,又低头迈着步子。女孩忍不禁叹了口气,说道:“阿爸,我觉得可怜!”

  又紧跟上问道:“阿爸,他们犯了什么罪?”那武士道:“不知。昨前和今月已逮去了百十多人,都是罚了株连的罪行。”武士说着“株连罪过”时候,像是自言自语压,也像是自问自答。神色渐渐憔悴苍白,剑眉也松展不下来。怀中的孩子还在吃奶,难道也犯了大罪么?真没头绪。

  女孩关切道:“阿爸,莫多想,怕你前几天的伤又重了。对了,我们不是正请橘先生参谋,连近几日的事一起不也差不多么?”那武士点了点头,回头再见囚车已经去远,拉着女孩的手道:“外面天凉,我们走快些。”父女二人撑着青纸伞走进烟雨。

  土御门小路。

  父女二人已经望得见安倍晴明的,也是樱庭雅树的宅邸。不消几时,走进了宅邸门前。

  宅邸自围墙就有着大唐遗风,一进院内,抬眼就看见参天的樱花树。只几小步白石路,就是困在院内的池塘,竟然颇有心思引了鸭川的活水。过了小桥,院内陡地水雾氤氲。时不时闪着青色的萤火光。“装了灯笼里?”女孩歪着头想。可望不真切,玩心没了就叹气作罢。

  不料进院中等不到一小会儿,武士本想着先上了屋内。可猛地惊觉,二人方才的闲逛比起来时的路还要长。暗道大意,自己仍旧无知无觉,眼前的一切绝非实景。朗声喊道:“在下苏我生花,特地来祝樱庭大人高升与乔迁之喜。”原来的景色受了某人吩咐,瞬时变了模样,二人迷糊中又送到了宅邸门口。苏我抖了抖松散的和服,稍稍抖了些露水,没想到又碰了一鼻子灰,哪次也是直愣愣吃了大亏,心里又盘算着势将报一箭之仇。其时阴阳师的地位极为尊贵,稍有犯禁,便即处死,胆敢推门入院若是寻常人,早已绞杀。偏生遇着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挚友,苏我生花更何况也升了三品。想必樱庭当下又写了多张禀告,分了搬运小鬼送到朝臣府邸,在同僚中招摇糗事。二人之间常常彼此扳了一城,乐此不疲。

  宅邸的门开了,一位拿着烟斗的美人走了出来。容姿妩媚,言行举止透着气质。

  “姐姐,你好貌美。”

  十二三岁的女孩,正是处处讨人喜欢。

  美人只是浅笑着打量二人,随后颔首请安。说了句“无疑是苏我大人了”就不多言,在前迎客带路。往里面探望,院子的景色又都是见过的。苏我叹了气,到底是哪时就着了阴阳术呢。

  忽地。美人立定,散作了烟。女孩急忙护在苏我的一旁。

  “萤草,没事的。”苏我揉了揉萤草的脑袋,忍不住嘀咕道,“晴明先生的庭院还真的合橘先生口味。”只可惜苏我和樱庭是截然相反的性情。作为年少有为的武士,又有着阴阳师的天赋,苏我自然有着矜持和原则;而樱庭未免懒散自由,师承何人,几年前会的阴阳术,就连突然的白发模样也是谜团。甚至最大胆的……“啧!你究竟是哪里的臭小子!”——他一不留神就指着后鸟羽天皇说出来。

  幸好樱庭仅是三品官员,上面还有二品朝臣沢大辅大人负责阴阳寮的大小事务。真不敢乱想樱庭主事的后果。

  “恭候多时了。”隐约出现了正屋,还有樱庭雅树的身影。

  偌大的庭院似乎没有仆人走动。樱庭雅树孤零零一人,笑吟吟领着父女二人来到会客房。说是会客房,其实是紧挨缘侧的寻常房间。不过是推开了一侧木门就能见到走廊和中庭等方便,天不冷的时候,一同于榻榻米上饮酒倒也不错。

  刚进屋,米地板上铺散杂七杂八的物品。苏我不经意间瞥见露了一角的春宫图,急忙忙朝着缘侧外踢,“扑通”落了池塘里。

  “阿爸,有什么声音的?”萤草转头问道。——“上不了台面的杂物。”

  “臭小子,那明明是我宝贝的……”

  樱庭雅树大剌剌地半躺在席子上,捏着嗓音向苏我吵架。

  “我道歉。橘先生才是上不了台面的杂物。”——果真变了看待杂物的目光。

  樱庭雅树收了玩笑,低声拜托萤草亲手沏来茶。多嘴几句,苏我作为年少有为的武士,自然除去武功有着棋艺、茶道等本领。尤其是泡一手山水茶,茶气自成一方山水,仙鹤松柏犹如麻雀内脏。唤他“阿爸”的萤草肯定少不了真传。

  “这宅邸有点冷清啊。”苏我道。

  “往常倒有式神陪着,不过近些时间怕是够忙碌的。记得初二、十五是买酒的日子,可又忙着安定,实在莫怪我。”

  “倒是记得带着迎路的美女子?”

  “哈哈,那美女子只称作烟烟罗。勉强是熟识的关系。既然来祝贺我乔迁,怎么没打发人送点好酒来?”

  “御医叮嘱,少饮酒为妙。”苏我低落道。

  “肯定是冒冒失失地在妖雨夜出了门,查看紫色雷鸣才受了伤吧。可笑可笑,声势浩大的雷雨夜,竟然和丢了的草薙剑毫无关系。我里里外外想了百遍,还是没关系。等下,苏我莫非真的是受了刀剑伤?”

  “阿爸明明躲了那一下。”萤草端着茶进来,“那人武艺高深,突然对我出了手,阿爸不得不换了伤。”

  “我说了是不打紧的事。”苏我打断了萤草的念叨,“天皇那日通宵都在派人找你,没想到你还真出了平安京,还以为是随便说说。你究竟去了哪?”

  “三室户。”

  “三室户寺?”

  “嗯。”

  “可怎么突然就起身出发了?”

  “被不少人拜托了麻烦事。”

  “一定是寺庙的大师傅悟到了奥秘的佛法,才匆忙找到你论道高见吧。”

  “这个也……”樱庭雅树苦笑的看着苏我。

  “究竟有什么麻烦事,也让我帮上忙?”苏我是那一种天生好心且不问到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棘手角色。樱庭雅树被苏我盯得浑身发毛。

  “是不是该吃午饭了?”樱庭雅树起身提议。苏我默默的喝口茶,淡淡的望着半坐不坐的樱庭雅树,大概给了“不管我演下去”的意见。

  “就算是晚饭,你也要先说出什么事。”果真棘手极了。——投降或许是行得通的抉择。

  “神。”

  “神?”

  “就是和神去谈了些事。”

  “谈了些什么?”

  “不能说。”

  “莫非是连天皇也没资格得知的旨意?难道神在向你怪罪,胆敢三神器不在就草草即位的幼年天皇?”

  “这不好说。”

  氛围冷了下来。樱庭雅树只管大剌剌添了茶,与苏我又喝了两杯。

  突然抬头看见二人,神色严肃的说道:“既然已经有了天皇的赐名,樱庭雅树……从今往后,也就没了昨日的橘公子。一定要记得住。”苏我随口答道:“有个名号便可。蒙受恩典,你倒不愿意了。”

  樱庭笑道:“我两兄弟相识多年。只因我是橘公子你是苏我大人。若多年前就有赐名,只是我们的厚缘分薄了去,便是陌生人。听得先生还在唤我橘先生,万万不可。我们住在平安京,犹如隔墙有耳,怕只怕惹得天皇不高兴,你说天皇会不会砍我的人头来?”

  

   平安京异事不完全收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