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玄幻奇幻 > 极黑的意志

第一章 长夜无期之地

   1928年12月16日,苏联摩尔曼斯克。

  雷奥哈德眺望远方,时间虽然是正午但太阳仍然沉落在地平线以下,只有一抹余晖微微闪耀,北极星垂直地悬挂于天际,无论何时黎明都不会到来,漫长的极夜统治着这方天地。

  一声长笛,火车缓缓驶入站台。透过车窗,雷奥哈德看到荷枪实弹的苏联士兵整齐列队,车内不许点灯,站台上也只有几点灯火,黑暗无边无际,仿佛想要掩盖这辆列车的痕迹。

  苏联,这只强壮的北方巨熊,无论何时都披覆着浓雾一样的神秘。

  火车停稳后,苏联人一声令下,开始卸载车上的货物,几个苏联军官打着手电筒上车验证车内人员的身份。

  与雷奥哈德这群人一起运达摩尔曼斯克的货物据说是枪炮弹药之类的军工制品,但其中掺杂着许多密封的铁箱。由于被限制只能在前几节的客箱内活动,这一路上雷奥哈德没有机会接触这些货物,但是通过几次对护送士兵的试探,他隐隐觉得铁箱里面关着的是人。

  苏联人到底在做什么?

  强烈的光线突然打到脸上,苏联军官不耐烦地向雷奥哈德摊开手,示意他出示身份证明。雷奥哈德不慌不忙地递上自己的军籍。苏联军官对照着手里的名单来回翻看几遍,又看了看雷奥哈德,突然问道:“叶夫根尼下士,我和你们51团的副团长科兹洛夫中尉是旧识,他现在身体还好吗?”

  雷奥哈德起身敬礼,用俄语干净利落地回答:“报告长官,科兹洛夫中尉已经在半年前调任,现在51团的副团长是邦达列夫中尉,所以我并不知道科兹洛夫中尉的情况。”

  军官看了一眼雷奥哈德,将军籍递还给他:“不要东张西望。”

  “是!”

  雷奥哈德坐下,绷直身体一动不动,不再看窗外一眼。

  历经一番生死攸关的盘问,雷奥哈德的内心毫无波澜。他完全相信德国陆军局提供的情报,在来苏联之前他自己也做足了功课,所以有信心能够应付突**况。

  雷奥哈德现在的身份是来自驻扎在苏联列宁格勒的某步兵团士兵,被上层抽调至摩尔曼斯克进行黑体尖兵训练,而他此行的真正目的是为德国陆军局搜集关于苏联黑体尖兵的资料。

  1923年苏联在北冰洋发现一种新型元素,这种元素能够生成黑色结晶,具有超过人类想象的强度,该元素被命名为“铩”。苏联将铩投入武器生产,并研制出一种叫做“黑体尖兵”的武器,据说可以影响世界格局。

  以上便是苏联单方面对外披露的消息,然而事实绝非如此。1923年苏联绝不是仅仅发现了一种新元素,因为从那年起苏联的重工业全面起飞,科技树突飞猛进,军事上全面领先世界各国,隐隐有霸主之势。像英、法、美这样的国家凭借与苏联的关系或多或少知道更深的内幕,然而依旧处于军事限制下的德国对于这种可以影响世界的力量却所知甚微。

  虽然近几年,苏联对德国的态度有所缓解,甚至允许德国在苏联进行部队训练,但对于黑体尖兵仍然讳莫如深。战败后,德国军队的大脑——德军总参谋部——以陆军局和部队局的形式续存,部队局下属“陆军统计处”负责外军研究,而重中之重就是对苏联黑体尖兵的研究,经过长期调查,德国发现苏联在毗邻北冰洋的摩尔曼斯克进行黑体尖兵实验。1928年初部队局曾派出一批特工潜入调查,然而所有人都一去不复返。陆军局见状便将一些训练有素的德国士兵伪装成苏联士兵,安插在黑体训练兵的名单中,雷奥哈德就是其中之一。

  同行的一百多人中,雷奥哈德不知道有多少德国人,陆军局的命令是让他们独立获取情报,因为多余的合作只会露出马脚。在雷奥哈德的印象里,陆军局都是些经久战争考验的老家伙,他们经历过盛世与战乱,有着极其丰富的人生经验,在面临重大问题时,总会做出正确的决策。

  “下车!”

  检查完毕的苏联军官一挥手,当先走下火车,与旁边一名军官进行交接事宜。雷奥哈德随人流走出车门,细碎的雪花飘落在脸上,带来丝丝凉意,寒风呼啸,来自北冰洋的空气凛冽刺骨,深冬极夜里的车站空寂清冷,那些货物早已不见踪影。

  一百多名黑体训练兵被分装在十多辆军用卡车上,浩浩荡荡地向摩尔曼斯克深处驶去。与在火车上一样,周围没人说话,每个士兵的表情都是苏维埃式的凝重。寒风铺面而来,雷奥哈德努力张开眼睛环顾四周。

  摩尔曼斯克城区依山而建,与车站不同,城区内灯火起伏,巨大的工业设施随处可见,噪声轰鸣。然而随着车队前行,这些灯火与设施又逐渐稀少,沿路的岗哨与巡查士兵则越来越多。远方浮现出战舰的巨影,车队在一处隐秘的港口内停了下来。

  虽然深入北极圈,但由于北大西洋暖流的影响,摩尔曼斯克的海港全年不结冰,所以它又被叫做不冻港。雷奥哈德可以听到浮冰撞击的脆响,可以听到浪潮冲击冰川的涛声,战舰的轮廓渐渐清晰,竟然是失踪已久的苏联战列舰“伏龙芝号”。

  这艘战舰在1919年遭受严重火灾后一直没有出现,没想到停泊在不冻港。不过战舰的炮管和桅杆几乎都被拆除,应该已经没有战斗能力,只是单纯作为兵营来使用。

  黑体训练兵们被带到甲板上列队,一名苏联军官背对而立。他独自一人凭栏眺望远处的海天,仿佛完全不知道身后有一百多名士兵正列队等候,而其他苏联军官似乎也没有去打扰他的打算。

  就这样吹了十多分钟的极地海风,那军官终于回过身,向所有人一笑:“极地的风景是不是很美?如果能活过明天,你们说不定会看到更美的极光。自我介绍就不必了,活下来的人才有资格认识我。接下来我为大家准备了一顿还算丰盛的晚餐,请尽情享用,没准这就是你们最后的晚餐了。”

  军官鹰隼似的的眼睛扫过所有士兵,转身继续眺望风景,他似乎对极地的天空情有独钟。十多名苏联女仆上前引领训练兵进入船舱,一路上雷奥哈德观察了身边士兵们的脸色,他们的脸上都有一丝苍白,看来和自己一样,这些苏联士兵并不知道作为黑体训练兵可能需要付出生命的代价,此时此刻只因军人的素养让他们依旧保持沉着镇定。

  问题要比想象中的严重。雷奥哈德的内心并不像他的表情一样平静。黑体尖兵究竟是什么?为什么作为相关训练的士兵还有可能会死?这里的每个士兵都是从各地选拔出的精锐,难道苏联人不惜牺牲精锐士兵的生命,也要进行黑体尖兵的研制?再联想到可能装在铁箱里的人,雷奥哈德感觉黑体尖兵的谜团像摩尔曼斯克的极夜一样凝重,如果不解开它的真面目,将来必定会成为德国崛起的巨大隐患。

  所以,他必须活下来!

  正如那位苏联军官所说,这顿晚餐十分丰盛,尤其是在这种极地军营里,能吃到牛排和水果沙拉,还有香槟搭配鱼子酱,真的可以称得上奢侈了。所有人都在默不作声地吃饭,除了刀叉的声音,就只有女仆来来回回的脚步声,气氛格外诡异。几个苏联军官分散在餐厅中,与训练兵们一同进餐,雷奥哈德发现他们不时地会观察周围的士兵。或许这也算是一项考验,只有面对死亡威胁还能从容进餐的士兵才会得到他们的认可?雷奥哈德这样猜测着,将盘子里的牛排吃了个精光。

  入夜,训练兵们被安排在伏龙芝号底层狭小的货仓里。在封闭的空间中,如同犯人一样一分一秒等待即将到来的审判,心理压力可想而知。雷奥哈德越来越确定这些都是苏联军官的考验,刚才晚饭后就有十多个食欲不振的士兵被揪了出来,苏联军官问他们是否要继续做训练兵,绝大多数士兵都咬牙选择继续,只有两个人表示想要退出,他们被当众枪毙。

  雷奥哈德坐在角落里,一边闭目养神,一边在脑中梳理已经得到的信息。

  首先,黑体训练可能会致人死亡;其次,黑体训练需要极强的心理素质;最后,不允许参与训练的士兵擅自退出。

  这究竟是什么呢?会不会是一种生化武器?

  “嘿,红毛小子!”

  有人打断了雷奥哈德的思绪。

  那是一个年轻的苏联士兵,一头金发梳成漂亮的中分,蓝色的眼睛深邃而忧伤,如果不是穿了一身军装,会让人以为他是来自北方的游吟诗人。

  雷奥哈德看了对方一眼,没有回应,他不喜欢“红毛小子”的称呼。

  苏联士兵很快意识到自己打招呼的方式欠妥,连忙道歉:“对不起,在我们那,这是表示友好的招呼方式……”他的口音带有浓重的高加索地区特色,“我叫伊戈尔,来自车臣。”

  “叶夫根尼,来自列宁格勒。”

  “列宁格勒?”伊戈尔眼睛一亮,大大咧咧地坐到雷奥哈德身旁,“那真是个好地方啊。不但风景优美,还是伟大的布尔什维克革命的发源地,也是我心中的圣地,我早想去那看看了,和我心爱的贝拉一起……”

  “哦。”雷奥哈德干脆利落地终结了这次对话。

  “那个……哈哈!”碰了一脸灰的伊戈尔尴尬地笑笑,“大城市来的人就是深沉内敛啊,伟大的领袖列宁同志告诫我们要‘少说漂亮话,多做平凡事’,叶夫根尼同志一看就是这样的人!”

  雷奥哈德不耐烦地说:“伟大领袖还说过‘浪费别人的时间就是蓄意谋杀’,所以你到底想做什么?”

  伊戈尔笑嘻嘻地取出牛皮包裹的笔记本,一本一眼地说:“其实我是有事想请你帮忙。万一我活不过明天,希望你给我的未婚妻贝拉捎带几句话。”

  他飞速写下几行字,撕下来递给雷奥哈德。

  便条上写着“亲爱的贝拉,请不要为我悲伤,我是为了伟大的革命事业牺牲的!请帮我照顾我的母亲,我永远永远爱你!”

  字迹工整清秀,可以看出伊戈尔是受过良好教育的人。

  “当然……”伊戈尔自顾自地说,“作为回报,我也可以替你给重要的人捎带口信,万一,我是说万一,叶夫根尼同志你光荣牺牲,无论那个重要的人在哪,我一定把你的遗愿传达到!”

  在伊戈尔慷慨陈词的这段时间里,雷奥哈德一直在看着他的脸,这个年轻的士兵在谈及牺牲时没有一丝恐惧,反而有种莫名的兴奋。推翻沙俄政权后,布尔什维克党对整个国家进行了彻底的洗脑。在这个国度里,是不存在个人利益的,每个人都是薪柴,时刻准备着奋身一跃,让革命的火种燃烧地更旺。然而这团火过于抽象,普通军民是无法理解的,所以它需要一个化身。这个化身过去是列宁,现在是斯大林。他们不仅能够托举火种,还能散播火的热量,让整个国家的人像飞蛾似的聚拢在身边,形成一个拥有统一意志的庞然大物,这正是苏联最最可怕的地方。或许现在的德国,也需要一个这样的人吧。

  伊戈尔见雷奥哈德不说话,心里更加没底,连忙说:“你也一定有重要的人吧,你也一定有想说的话吧!我们互相帮忙,将这些话传达给对方的机会就会翻倍,这难道不是一个很好的主意吗?”

  重要的人?

  雷奥哈德心头一紧,摸向左胸的口袋,那里原本有一枚与他形影不离的蓝宝石耳坠,因为预料到这次任务的凶险,雷奥哈德没有把它带来。

  1919年,维多利亚公主随威廉二世前往荷兰,临别时她把那枚蓝宝石耳坠留给了雷奥哈德。那年公主15岁,雷奥哈德13岁。

  公主握住雷奥哈德的手说:“我的骑士,你会来接我的对吗?你会带我回到故乡的对吗?”然后,公主亲吻了雷奥哈德。

  如果不是那场战败,维多利亚应该已经成为雷奥哈德的妻子,在雷奥哈德刚出生时威廉二世就与首相尼克拉斯订下婚约,将维多利亚许配给了雷奥哈德。雷奥哈德几乎是在宫廷里与维多利亚公主一起长大的,他们住在相邻的寝宫里,由同一批女仆负责饮食起居。威廉二世特别喜欢雷奥哈德,在政务不忙时会亲自教授他马术,雷奥哈德学完归来,会让维多利亚公主坐在马背上,牵着白马在宫廷花园间漫步,那时的夕阳与花海,还有公主美丽的笑脸都深深烙印在雷奥哈德的脑海里,成为他心中最温柔的回忆。

  然而一场战争让雷奥哈德家破人亡,他与弟弟四处流浪,险些命丧街头,多亏旧帝国的残余势力在风波平息后返回德国,在威廉二世的暗使下,救助了他们。后来,也是在旧帝国势力的安排下,雷奥哈德加入了德国国防军,并且凭借个人努力成为陆军局直属部队的精锐士兵。只是,自从十年一别,雷奥哈德再也没见过维多利亚公主。

  她还好吗?

  雷奥哈德突然怅然若失,伊戈尔看在眼里,立即趁热打铁:“你也有喜欢的女孩吧?他们说我每次想起贝拉时就是这种表情!怎么样,让我替你给她传些话吧!”

  雷奥哈德呆了一下,突然惊醒,眼中闪过一道精光,冷冷说:“你吗?对不起,我没有想说的话。”

  他把便签还给一脸错愕的伊戈尔,恢复刚才的状态,继续闭目养神。

  “没有人愿意帮我吗……”伊戈尔喃喃道,“虽然我不怕死,但我,但我真的舍不得贝拉!我怕再也见不到她,我真的好怕!对不起,对不起伟大的领袖斯大林同志,我不是一个勇敢的战士……”

  雷奥哈德张开眼,他看到伊戈尔在低头啜泣。虽然有损军人的形象,但这是雷奥哈德进入苏联军营以来见过的最鲜活的苏联人。

  其实雷奥哈德早就注意到这个家伙了,自从被带入货仓后,他就开始拿着笔记本四处找人搭话,但似乎没人愿意与他合作,因为这个家伙很烦,他的话会触及人们内心最柔软脆弱的地方,威胁到苏联军人千锤百炼的钢铁心脏。

  雷奥哈德看着低声哭泣的伊戈尔,那蜷缩在角落里的身影让他想起与弟弟相依为命的时光,他轻叹一声,说道:“写一封信吧,把你想说的话都写下来,如果我能活下来,我会把它交给贝拉。”

  “真的?”伊戈尔猛地抬头。

  “向伟大领袖发誓。”雷奥哈德意味深长地一笑。

  “谢谢!谢谢!你我的革命友谊天长地久!”伊戈尔擦了一把泪水,开始奋笔疾书,写了一会他突然想起什么,说道:“你真的没有想说的话吗?让我也为你做些什么吧。”

  雷奥哈德看着伊戈尔,突然说:“好吧,如果我死了……”

  “稍等!”伊戈尔翻开新的一页,握住手里的笔:“你可以尽情说了,相信我,我之前做过速记员的!”

  “不用,我的话很短。”雷奥哈德说,“如果我死了,请找到我在日本的弟弟,他叫弗洛里安,告诉他——一切到此为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