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着女郎的人不发一言。
只有些细枝的雪,被谢觉言语间的激愤震得簌簌下落。
谢觉越说,拳头攥得越紧,额上满是冷汗,他终是问出了锥心之言,“若是夫人一辈子不醒,难不成您便要这般浑噩至死?”
仗着多年情分嚷嚷出这番话,他泄了气,qiáng着脖颈等着挨罚,却是半晌不闻其声。
迟疑地抬起头,才发觉谢瑜似是醉了。
打翻的酒盏滚在几案上,郎君半搭着眼帘,眼尾微红,玉雕般的下颌抵在软绵绵的女郎肩上,一言不发。雪地天寒,呼出的气息甚至在他的长睫上凝出细小的水珠。
倒像是落了泪一般。
良久,谢觉才听见他低声道,“我如何不知。”
清润的嗓音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得渗人。
“她许是不会再回来。”
承认自己始终不肯相信之事,谢瑜闭了闭眼,凝住的水汽便沿着眼尾滑落。心上被挖出的缺口像是透着风,如小刀子般一下一下地刮割着,疼得他指尖颤抖。
所有粉饰出的太平都被下属一举揭穿,在这皎皎雪光里,显出内中残破不堪的寥落白絮。
他像是一夜之间回到了往昔。
孑然一身,茕茕独立,形影相吊,再无阿菀。
得而复失,如斯残忍。
谢瑜抬手遮住眼,指尖便被长睫上的水雾沾湿,很快变冷透凉。
“我也许再也寻不到她。”
“可我不甘心!”他低喃着,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情绪jiāo织,酝酿成一股冰寒戾气,冷漠地质问谢觉,质问自己,“我如何能甘心?”
“我答允过她,上穷碧落下至huáng泉,一定会寻到她,如何能失信于她?”
没有呵斥,没有责罚。
谢觉却觉得比被狠狠杖责一顿更让自己堵心。
他怔愣地望着郎君抱起夫人远去,修长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处。只觉得那具尚且温热的躯壳内似是藏着一只困shòu,在绝望的沼泽里挣扎沉陷,却还衔着几分虚无的念想,兀自撑持。
谢瑜道,“我会寻到她。”
一阵风chuī来,被冷汗浸透的谢觉打了个寒颤。
这冬日越发得寒凉彻骨。
转过回廊处,谢瑜驻足回首,掀起眼帘,往香火萦绕的慈恩寺方位望去,却只见寥廓天际,大雪纷扬,不见佛塔,不见金光,世间凡人终不得上天半点慈悲。
他轻轻吻了下怀中女郎的额心,似是安抚她,也是安抚自己,继而往书房行去。
天不怜他,此生孤苦,却总还有阿菀为伴。
朔风卷起青衫衣角,猎猎作响,越发衬得缓步的行人如松如竹,风骨秀致。
空无一人的庭院中,只剩红泥小炉再度咕嘟作响,白雾升腾。
…………
一转眼就到熙和三年。
六月,慈恩寺的小道两侧,芙蕖花开,亭亭玉立。
圆观双手合十,花白的胡须颤着,耐心地为新来寺里的小沙弥讲解着经文,正说道三生因果。
才剃度的小童年纪尚幼,凡心未净,晃晃他的僧袍,仰着头道,“师傅,师傅,当真会有人能纠缠几世因果吗?您可曾见过?”
青袍红裙的璧人身影自圆观脑海中一闪而过,他颔首道,“自是有的。”
童声稚嫩,很是好奇,“那他们可会有缘尽之时?”
圆观极目远望,但见天边云色舒卷,白衣苍狗变幻未定,他轻声念了句佛号,道,“有因未必有果,或是有尽时,或是无尽时,也未可知。”
小沙弥不依不饶,“那师傅觉得他们是哪一种呢?”
清风拂过,道旁缸中的粉花碧叶婆娑摇曳,素香阵阵。
小沙弥见师傅仿佛是被自己问住了,难免有些得意,笑嘻嘻道,“师傅不知,我却是知的!”
“他们既是数世的因果,想来只会越缠越深,生生世世,无解无休!”
做功课的钟声响了,小沙弥脸上的笑容一收,慌慌张张地收拾起自己的书本,顾不得听师傅的评判,行礼之后小跑离去。
望着小小的身影消失在花叶中,圆观想到了每月必来寺内寻他的那人,叹口气道,“许是如此。”
慈恩寺一片祥和,含元殿的后书房里,君臣二人却是剑拔弩张。
“谢询安!”
周怀璋冷着脸,用力地将一卷书册摔到下首镇定自若的大理寺卿面前。
御前伺候的宫人见惯这般场景,不紧不慢地依次退下,把此间留给性子谦和仁厚的帝王和他最信任的臣子。
待关上殿门,还能听见天子气愤不已的质问。
“我不过是提了句,便是为妻守孝也不需三年,你非要如此戳我的肺管子吗?”
谢瑜抬眼看他,眸色冷而清,“臣也不过是说句实话,陛下登基三年,后位空悬,也该册后纳妃,诞育皇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