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栖洲笑道:“我这可不是和您商量,是给您下命令呢。”
叶怀羽冲着他后脑勺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放肆!你今天怎么回事,神神叨叨的,昨天观星象看到啥了?扫把星还是紫薇星暗啊?”
贺栖洲并不答话,只是转过身,面朝叶怀羽,结结实实地行下一礼。叶怀羽看在眼里,竟觉得一阵恍然。这时光陡然轮转,一切仿佛回溯到十年前的模样。十八岁的贺栖洲,刚束起一头青丝,还未加冠。他站在这台阶下,对着台阶上的叶怀羽,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
从那以后,师父二字,是藏在“监正大人”之下的另一重亲昵。
“你这……”叶怀羽心头一酸,竟不知怎么的,连说话声都颤了起来,“兔崽子,gān什么呢……”
“师父,我还有些事,得入宫面圣。”贺栖洲面容沉静,“先去一趟了。”
长安很远,宫门很深。这朱红砖瓦堆成的帝王迷宫,困住了不知多少追名逐利的人。孟胤成并没有召见贺栖洲,贺栖洲也没提前请见,可偏偏当他走到尚书房附近时,连巡逻的守卫都未曾拦他分毫。这种暌违已久,却依旧存在的默契,让贺栖洲觉得讽刺。
尚书房里点着灯,却没有一个侍从,傅独也不在。连进门通报,都是贺栖洲自己完成的。
孟胤成坐在书案后,桌上是永远看不完的,堆得高高的奏折。他望向站在门中的贺栖洲,一言不发。
贺栖洲进了书房,照例合上门,循着规矩行了礼,也立在屋内,沉默不语。
两个相识十年有余的故友,隔着一张书案,一摞奏章,却仿佛隔了一道跨不过的天堑。
“爱卿求见,就没什么要说的么?”孟胤成轻轻盘弄着手里的玉坠,那玩意从小便佩着,跟了他数十年,早就被他的手摩挲得光滑透亮。
贺栖洲道:“昨夜观星,有丰收之兆。今年的收成,陛下不必担忧。”
“只为这个?”孟胤成闻言,倒是笑了,“前些日子,你入宫来,把朕从梦魇中救出,朕倒是忘了赏赐……”
“为君王解忧是臣子本分,微臣不敢领赏。”
“朕还记得,初次见到你时,你与朕差不多年纪。”孟胤成沉声道,“如今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说来倒也奇怪,爱卿,竟没有什么老去的迹象,而朕……恐怕已经生出几丝白发了。”
贺栖洲道:“陛下为国操劳,忧思过重,还请注意身体。”
“栖洲……”孟胤成起身,缓缓走向堂中。面上没有任何表情,“你说,你与朕,可算挚友?”
贺栖洲不语。
孟胤成又道:“朕一直以为,你在朕未登基之时便出手相助,并不是看重朕的身份与地位。这么多年来,也照样器重你,连带着钦天监一起,当赏则赏,从不苛责。”
贺栖洲道:“谢陛下抬爱。”
“抬爱?”孟胤成叹了口气,道,“朕如今……竟分不清这些年对你和钦天监,究竟是抬爱,还是错爱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君之所忌臣之所离
推算占星,卜卦吉凶。贺栖洲在钦天监十年,这十年,他替头顶这片天观过无数次晴雨,帮大孟卜过无数次卦象。可这十年如白驹过隙,突然从他指缝中溜走时,他才突然发觉,他手中的长短签,从来都问不出自己的命运。
“微臣……”贺栖洲将叹息压在沉重的语调下,面上依旧平静,“不明白陛下的意思,还请明示。”
又是一阵沉默。
“朕问你。”孟胤成望向贺栖洲,道,“这十年,朕在你眼中,究竟是什么人?”
贺栖洲道:“陛下是君,微臣是臣。”
孟胤成皱眉:“这些冠冕堂皇的东西,如今还要继续说么?”
贺栖洲道:“君臣之间,纵使再坦诚,也少不了这些冠冕堂皇。微臣不愿,却不得不如此。”
“不得不如此。哈哈哈……”孟胤成笑了笑,紧皱的眉却并未散开,“朕做皇子时,身边便没几个真心以待的人,亲昵是为了攀附,冷眼是出于算计。朕以为这宫里的人心,终究难以捉摸,所谓真心以待……若是没有,那便没有。”
贺栖洲没有抬头:“陛下初登基时,便对微臣说过这样的话。”
“你倒还记得。”孟胤成一笑,但那笑那只是一瞬,不过片刻,他的脸上又蒙上了一层令人捉摸不透的迷雾,“那你还记得,当初你是如何回话的么?”
贺栖洲道:“微臣愿辅佐陛下,为臣至忠,为友至诚。”
“为臣至忠,为友至诚。”话说到这,这位年轻的帝王居然苦笑一声,“一晃眼十年了,?爱卿这话,还有几分能作数?”
贺栖洲抬头,看向孟胤成的眼睛,微微叹了口气:“陛下。微臣待您的心,从没变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