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千涵跪到在地上,整个衣衫浸水,湿的透透的。
他眦目欲裂,仰面望着浩浩夜空,忽然止不住的悲痛,慕容蹇,是不是在二十年前,也是这样直接让三万将士战死于罹崖?
慕容千涵恍然觉得,自己是那么的不了解慕容蹇,他明明是自己的父皇,自己却从不懂得他的杀伐,可既然是这样,慕容千涵竟开始觉得都有些不真切,他不知道慕容蹇对自己的疼爱,又有几分真情。
“父皇……”慕容千涵浑身冰冷,大雨倾盆泼洒,狂风几乎将他吞噬,他几近崩溃的哭喊:“为什么……他不是……他不是这样的人……不会的……”
“罹崖的三万将士,慕容蹇都能不发一兵一卒让他们自生自灭,那金光寺区区几百僧人的性命,他又能在乎几分?”慕容千羽看着慕容千涵,开口说道。
慕容千涵使劲摇头,他感到一阵无力还有恐惧,他仿佛看的断头台上,几百僧人血溅三尺,身首异处,仿佛看见慕容蹇冷漠怒意的面容,眼中尽是狠厉。
“回去吧。”慕容千羽的语气突然缓和了不少,甚至轻轻叹息了一声,他蹲下身,要把慕容千涵扶起来。
然而慕容千涵却一把推开他,仍旧跪到在地上,长发也都湿漉漉的往下滴水,脸上惨白的如同纸张,一滴一滴的雨落在上面,顺着弧线流下来,映着几道长长的水痕,像是眼泪一般,长睫不住的下垂,眉头轻蹙,微微喘息着,连呼出来都气,几乎都是冷的。
“怎么会这样……”慕容千涵神情恍惚,口里不停的一遍又一遍的哽咽道:“怎么会这样……”
为什么会这样,慕容千涵心口隐隐作痛,不是诛心毒发作,而是真的开始滋起那种绝望的疼,金光寺中的僧人,他们也许有人什么也没有做,仅仅是因为那一句“宁可错杀,不可放过”而命送断头台,一百来条鲜活的生命,就在一瞬间,全都成了冰冷的两块尸体。
而慕容蹇明明是慈爱的父皇,他陪着自己下过棋,亲自给自己喂过药,抱着自己骑过马,他怎么会变成了这般无情冷血多疑猜忌的人,他杀伐成性,甚至把鲜血和尸体奠基成他权利和皇位的道路。
“都……都被处死了……”慕容千涵无力的呼喊,他不肯起身,跪倒在大雨中,浸在积水里,把身体缩的紧紧的,缩成小小一团,把头埋的很深,“为什么……为什么悲剧又要重演一遍?为什么我还是没有办法阻止?罹崖的三万将士,魏家的三百族人,和金光寺的僧人,为什么……”
慕容千羽薄唇微微颤动一下,他想说,这一切都是因为慕容蹇的多疑猜忌,因为慕容蹇的自私冷漠无情,他不是疼爱慕容千涵的父皇,而是统治轩北的皇帝。
然而慕容千羽却欲言又止,他神色复杂的看着大雨中的慕容千涵,看着他悲戚近乎绝望的眼睛,看着他浑身不住的发抖。
“好了,回去吧。”慕容千羽最终只是开口吐出这样几个字来。
但是慕容千涵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一样,一个人淋着大雨,眼睛红肿,脸上水渍缓缓流下,直到慕容千羽看见他的身体有节奏的微微起伏,才知道他这是哭了。
地上水花四溅,欲越来越大,雷声作响,撕开墨色天际,突然明晃晃一片。
“为什么我什么都做不了……不能帮怀瑾师傅平反,也救不了那些无辜的僧人……”慕容千涵突然不再痛苦的呐喊了,而是轻声抽噎的喃喃道,语气异常平静,也却又含着深深的悲伤。
慕容千羽凝眉看着他,狂风又起,他脱下身上的黑色大氅,轻轻给慕容千涵披上,他知道他心里难受。
“太子殿下……”沈倾明显被慕容千涵这样的举措吓住了,他一直在旁边站着,纹丝不动,现在才试探的换了一声。
“先让他哭会,”慕容千羽对沈倾道:“也许……这样他会好受些……”
慕容千涵紧紧裹着慕容千羽的大氅,不再哭喊,只是低低的抽泣,泪水缓缓从眼睛中流下来,混着清凉的雨水。
“兄长……”慕容千涵突然仰起脸看着慕容千羽,他小声问:“如果……如果我最终什么都做不了改怎么办……怎么办……?”
慕容千羽一怔,他明明那日一怒之下对慕容千涵说自己只是在利用他,他为什么还要那么上心。
“没事。”慕容千羽开口吐出两个字,语气十分柔缓,夹杂着忧心。
夜幕深沉,灯火幽微,大雨猛烈的像锥子一般砸着慕容千涵,他挣扎着爬起来,慕容千羽和沈倾连忙一同上前扶住他。
他裹着慕容千羽大氅,被两个人搀扶着,才能勉强站稳,迈步回了房间。
映着屋内烛灯,慕容千羽才看清楚,慕容千涵通红的眼睛,和脸上一道又一道的水痕。
“太子殿下,”沈倾扶着慕容千涵坐在榻上,“赶紧把衣裳换了吧,会受寒的。”
慕容千涵长发和脸上不断有水珠缓缓流下,他轻轻的点了点头,抬手拭了水渍,慢慢自然的脱下衣裳。
慕容千羽一怔他不禁蹙眉,杵在原地一动不动,他眼睛盯着慕容千涵白皙的身体,看着那上边满布的伤痕。
光滑的肌肤带着水渍,瘦的锁骨分明,胸膛伴随着呼吸微微的一起一伏,然而胸前的伤疤,那夜他为慕容千羽挡下的散魂鞭留下的,极其扎眼,结了痂,可也透着血渍。
左肩上,宴会前保护陈澜被羽箭划伤的口子,明显的映在皮肤上,长长一道。
身上还有一块一块的淤青,因为安葬了陈戎而被慕容蹇拿竹简砸的。
后背,替慕容千羽求情,受下的那一百罚棍,结成着血痂,周围一片微微暗紫色。
慕容千羽细细的吐出一丝气,他看着慕容千涵,湿漉漉的长发不断的滴水,眼睛红肿,眸色悲凉,他不禁凝眉,这个满身伤痕的人,哪里看得出他是一个在皇宫里养尊处优的太子。
沈倾给慕容千涵换好衣裳,慕容千羽才缓缓收回了视线。
“沈倾……”慕容千涵好似突然想起来什么,泪水盈盈的小声道:“邓尚书他……我,我让他失望了,我没有保住那些人的性命……”
沈倾一怔,他面色凝重的看着慕容千涵,他不明白,慕容千涵为什么不想一想自己,自己触怒龙颜,若是慕容蹇再狠心一些,慕容千涵估计已经不是太子了,可是他到现在,还在想着那些僧人,想着邓云川。
“太子殿下,”沈倾安慰慕容千涵道:“这不怪您……”
“可是……”慕容千涵垂着头,微微蹙眉,长睫轻颤一下,“可是我答应过他的……我答应他我会救那些僧人的,我让他放心,可最终……”
“太子殿下!”沈倾打断慕容千涵,“这真的不怪您,您别再自责了……!”
“我……”慕容千涵沉下一口气,他轻轻抿了抿薄唇,欲言又止。
烛火轻轻摇曳,外头仍是狂风怒号,雷雨大作,窗棱猛烈的响着,枯树影子如同鬼魅一般映在薄薄的窗纸上。
“沈倾……”慕容千涵面色突转为难,他没有看着沈倾,也躲避了沈倾的目光,他轻声说道:“你先……先回去歇息吧。”
沈倾一惊,他不由得蹙眉看向慕容千涵,心里有一丝慌乱和狐疑,他意识到,慕容千涵把自己支开可能要和慕容千羽说些事情,可是慕容千涵竟然开始回避他了,难道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是……,太子殿下。”沈倾不敢违令,沉默半晌才开口应声道,而后退了下去。
慕容千涵望着沈倾的背影,看出来他方才的诧异和犹疑,他想叫住他,想对他再解释两句,解释自己并不是有意要支开他,只是他想和兄长单独说些话。
可慕容千涵薄唇一颤,却欲言又止,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等着沈倾出去以后,慕容千涵才将目光缓缓投向慕容千羽,他再慕容千羽的那双深沉冷郁的眼睛里,读不出任何神情。
“兄长……”慕容千涵轻轻换了一声,仅仅是两个字,可他好似想把所以的委屈和难过都吐出来含在里头。
慕容千羽眼中突然划过一丝悸动,他睫毛微微一颤,目光轻晃了一下,虽然这一下悸动如同轻羽点水,瞬息无痕,可却被慕容千涵捕捉到了。
“你说句话好不好……”慕容千涵低着头,小声的道。
“说什么。”
“我不知道……”
慕容千涵声音颤抖着,带着哭腔,他不知他这是怎么了,只是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慕容千羽瞥他一眼,终是沉下一口气,“我……”
他又忽然止住声音,心中不知为何,突然一紧,他想起白天对慕容千涵那些绝情的话来。
慕容千涵怔忡的望着他,等待着他的后文,其实他想听慕容千羽解释,解释他和那些操控诛心毒的人不是一伙的,解释他是自己的兄长,他没有利用自己,他不会等自己没了价值了以后把自己送给那些人被诛心毒折磨死。
慕容千涵不知道为什么,认定了慕容千羽只是那是怒意上涌脱口而出的气话。
“你究竟,哪一次是在骗我……?”慕容千涵突然抽噎着问。
慕容千羽依旧没有回他,但他知道慕容千涵问的是什么,无非是自己第一次告诉他和温棨山不是一伙的,和第二次告诉他自己和温棨山是一伙的,那次是真话。
可是慕容千羽却陷入了犹疑,因为他回答不上来,他也不知道,他觉得两次都是假的,或者两次都是真的。
他复杂的看向慕容千涵,凝眉不语。
“兄长……”慕容千涵良久听不见慕容千羽说话,他仰脸看着他,正好对上他闪着犹豫的目光。
慕容千羽一惊,突然他内心生出一丝烦乱,他想直接冷声告诉慕容千涵,他就是在利用他,好让他闭嘴,不要再一遍一遍的纠缠,可是话到口边,慕容千羽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我……”
“算了……”
正当慕容千羽想随便敷衍过去,可慕容千涵却忽然打断了他。
“你……”
“我不在乎……”慕容千涵止住抽泣,开口缓缓说道:“不管你怎么样看待我,不管你究竟是不是利用我,你都是我的兄长,魏将军的案子我也会帮你查清,不为别的,就为我在金光寺所拜的国泰民安,所愿的星夜驰骋。”
慕容千羽怔怔的看着他,他看见慕容千涵的眼睛,那样的山水明静澄澈,墨色流澜不含半点杂质。
“可是也许会因此失去太子的位置,因为慕容蹇已经对你的忍耐达到了最大限度。”慕容千羽沉声提醒慕容千涵。
“我说了,”慕容千涵轻敛长睫,“我不在乎,太子之位我也不在乎,这个位置谁做不重要,重要的的是坐在这上面的人能还魏将军一个清白,能还朝堂一片正义,能还轩北一场盛世。”
慕容千羽没有说话,他竟有些诧异,因为他没有想到,这个还未立冠的太子,心里想的,接在他意料之外。
他原本以为,皇宫之中,人人都如慕容蹇那般城府,那般猜忌多疑冷血无情,可慕容千涵偏偏是如此一个温润诚挚的人,他一时间竟觉得慕容千涵有些不真切。
他看着一袭白袍的慕容千涵,白色就像他的眼睛一样清澈干净,慕容千羽又收回目光,沉吟许久,才缓缓开口道:“已经很晚了,你歇息吧。”
慕容千涵眼中划过一丝落寞和黯淡,他靠在软枕上,缓缓闭上了眸子。
慕容千羽提着长剑,他转身走到门口,可却又回首望了一眼,之后收回目光,他拉开门,雨还在不停的下着,地面的积水越来越多,冷风呼啸。
“兄长……”
正当慕容千羽准备离开时,慕容千涵却突然叫住了他。
慕容千羽立刻凝住脚步,转身。
慕容千涵捧着方才在雨中,慕容千羽给他披上的黑色大氅,想要再说些什么,可是又不语。
慕容千羽迟疑片刻,而后接过,披在自己身上,戴了衣帽,遮住大半冷郁的面容,消失在漫漫雨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