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过后,沈倾不放心又来陪着慕容千涵,在床榻边上守了整整一夜。
这一夜,慕容千涵都没怎么合眼,只是忽冷忽热,额上汗渍岑岑,不停的咳血。
沈倾搬来碳炉,给慕容千涵烤着,烤了许久,慕容千涵身上的雨水才干。
期间,沈倾好几次都想去请李易清过来,可每每都被慕容千涵给拦住,理由无非是自己没什么大碍,暖一会就好了。
可沈倾又哪里会不知道,慕容千涵一直在忍着,因为已是深夜,他不想再劳烦李易清冒着大雨前来。
慕容千涵脸色越来越白,沈倾生着碳火,给慕容千涵裹着厚厚的被子,可是慕容千涵仍然是不停的发抖,不知道是在抽泣还是冷的了,沈倾不放心,在旁边一直守到了天明。
“太子殿下,”沈倾见刚刚破晓,慕容千涵就醒过来了,于是他便连忙道:“还早,您先再歇息一会儿吧。”
慕容千涵没有回答他,只是靠着软枕,垂下眼眸,神情恍惚复杂。
“太子殿下……”沈倾见他如此,忽然面色凝重,他微微蹙眉,试探的开口问:“昨夜慕容千羽他……”
沈倾不住的慕容千涵把自己支开后和慕容千羽谈了什么,只是有些疑心,所以才问。
“兄长他……”慕容千涵一听沈倾提到慕容千羽,他心里就忍不住的乱乱的,“兄长他……”
沈倾静静的等着慕容千涵的答案。
“我……”慕容千涵心神不宁,他忽然看着沈倾,问道:“如果……他是在利用我,我该怎么办……?”
沈倾一惊,他没有想到慕容千涵会这样反问他,他思忖半晌,方才缓缓开口回答道:“太子殿下要小心他。”
“可是……”慕容千涵双手攥着衣袖,小声又道:“他是我兄长……”
“太子殿下,您要知道,慕容千羽他本来就在利用您,您想想,自从您求陛下放他出来,您遇上的麻烦,挨过陛下的训斥,还少吗?”
沈倾不明白,为什么慕容千涵就那么相信慕容千羽,他连着太子之位都不在乎了。
“不,不是的……”慕容千涵摇摇头,“可就算是这样,他也是我的兄长……”
“太子殿下!他……”
“我一定要帮他查清楚魏将军被陷害的真相,为那三万葬身于罹崖的将士昭雪,还有魏婕妤,兄长的母亲……”
慕容千涵打断了沈倾,自顾自的轻声说着,他眼睛里的坚定显而易见。
然而沈倾却突然慌张,他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看着慕容千涵,沉默不语。
“你说……”慕容千涵轻轻开口,他问沈倾,“一个人真的会被权利和欲望吞噬吗?”
慕容千涵无法释怀,慕容蹇就这样草率的了结金光寺一案,直接斩了所有的僧人,他渐渐开始明白,慕容蹇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的皇位受到了威胁。
“会。”沈倾想了许久,他才回答说道,可仅仅吐出来了一个字。
他还想再说,可喉咙里像是卡了什么东西一样再也发不出来一丝声音,他想说沈家为了权利,参与了魏瑾一案,更想说沈仪丝毫不知悔改,甚至变本加厉。
可是沈倾只是低着头,他知道他不能说。
“为什么呢,”慕容千涵喃喃念叨着,“为什么……父皇他明明……”
“陛下?”沈倾一怔,反应过来慕容千涵说的,竟是慕容蹇。
慕容千涵不做声,只是眼眶泛着红,他微微偏头,望着窗外大雨过后阴沉的天气,良久才开口道:“罹崖的三万将士,魏家的族人,金光寺的僧人,父皇他……他的心究竟有多狠……”
“太子殿下,其实陛下他……”沈倾不知所措的看着慕容千涵,他知道他自己不能以下犯上的直言评价轩北皇帝慕容蹇。
“他也是我的父皇啊……”慕容千涵眼眸中浮着深深的哀伤,“他……他明明是心疼我的父皇,他为什么会能够那么狠心的杀了那么多人……”
“太子殿下……”沈倾轻轻把手臂搭在慕容千涵的肩膀上来安慰他,除了如此,他不知道该怎么做。
“父皇他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对我的疼爱,难道都是假的吗……”慕容千涵突然抑制不住的难受。
沈倾无言以对,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只是轻轻的拍着慕容千涵,“太子殿下,您别这样,也许,也许陛下也有他的难处……”
“算了……”慕容千涵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他转头望着窗外无边天际,冷风呼啸,他送榻上下来,哑着声音缓缓说道:“时辰不早了,去给父皇请安吧……”
沈倾点了点头,可他分明看见慕容千涵的眼睛里满是落寞哀伤,他连忙上前搀扶住慕容千涵,满是忧心的陪他上了马车,缓缓向慕容蹇的寝宫行驶。
寝宫内,慕容蹇已经听刑部汇报说金光寺一百三十一名僧人已于昨夜三更之时全部斩首,他不禁心情舒畅安稳了许多。
此时,经过太医院的治疗,慕容蹇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再好生休养上一阵,就该上早朝了。
“陛下,”公公见慕容蹇已经起了,便进来拂尘一扫,细声说道:“大皇子殿下求见。”
“哦?”慕容蹇微微一蹙眉,忽然想起此次金光寺变故,慕容千枫也受了不轻的伤,心里开始有些担心,便连忙道:“快让他进来。”
“是,陛下。”
片刻,慕容千枫从寝宫外头缓缓迈步进来,因为他受爆炸波及,伤了筋骨,脸色白了不少,他站定后向慕容蹇跪下行礼,开口道:“儿臣,参见父皇。”
许是重伤未愈,他声音很轻,甚至有些沙哑。
慕容蹇见他如此,心里头一紧,连忙上前亲自将他扶起来,“枫儿不用多礼,快起来。”
“谢父皇。”慕容千枫站起身,脸上平静。
“枫儿,”慕容蹇看着他,眼里流露出少有的慈爱,他缓缓说道:“身上的伤,好些没?”
“回父皇,”慕容千枫连忙恭敬的回答说:“已经好多了。”
“那就在府上好好休养,怎么还跑朕这来了,最近天冷,昨夜刚下了雨,这万一再受了寒,就不好了。”慕容蹇柔声说道。
慕容千枫被慕容蹇突如其来的关心微微诧异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抬眼看着慕容蹇,可却发信他的目光正打在自己身上,连忙又垂下头去,说道:“儿臣无碍,只是担心父皇,不知父皇的身体……”
“枫儿放心吧,朕没什么事,好着呢。”慕容蹇撩了撩宽大的龙袖,笑了两声朗朗道。
慕容千枫点了点头,而后想要说些什么,却欲言又止。
“枫儿,”慕容蹇突然问他:“这沈念秋,怎么样了,此次金光寺一事,她应该也是受了伤。”
慕容千枫听到慕容蹇提了沈念秋,便回答说道:“念秋小姐没什么大碍,只是手臂被震下的碎瓦划伤。”
“那就好,”慕容蹇松了一口气,“礼部那边,朕命他们准备的婚事,如何了?”
慕容蹇恍然发现,他原本已经早早下旨将沈念秋赐婚给慕容千枫,可却没想到先后突发各种乱子,耽搁了许久。
“回父皇,”慕容千枫此次前来,就是想要向慕容蹇提此事,没想到慕容蹇竟先开了口,这让慕容千枫暗暗沉下心,他回答说道:“礼部的尚书宁炀,已经准备妥当了,只等着陛下您的命令,依儿臣看,不如让薛天官先算一个吉日?”
慕容蹇满意的点点头,但听他提起薛啸天,不由得眉毛跳动一下,脸色立刻阴沉了下来,他冷哼一声,说道:“这个薛啸天,口口声声……”
“陛下,”还没等慕容蹇说完,便有公公进来打断他,向他禀报道:“太子殿下求见。”
慕容蹇有些不悦,本想不耐烦的摆摆手不理会,可又犹豫一下,缓缓说道:“让他进来吧。”
半晌,慕容千涵走进来,他步子很轻,脸色比慕容千枫还要白上许多,他朝着慕容蹇跪下,说道:“儿臣参见父皇。”
慕容蹇淡淡的瞥了他一眼,却没有扶他起身,而是过了许久,才漫不经心的说道:“起来吧。”
慕容千涵低着头,不去看慕容蹇,只是慢慢的站起身。
慕容蹇不理会他,而是继续和慕容千枫说道:“这个薛啸天,口口声声给朕说什么王星明亮,天道吉日,真是可笑,朕已经把他给斩了。”
慕容千涵猛的一怔,他看着慕容蹇,眼中满是震惊和难以置信,他恍然发现,慕容蹇啥的还不止金光寺的那些僧人。
然而慕容千枫脸上平静,甚至附和的向慕容蹇说道:“薛啸天欺君,定是天理难容。
慕容蹇冷哼一声,没有接慕容千枫的话,而是对慕容沉声说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朕,朕说了,朕怎么当皇帝,还用不着你来教!”
“父皇……”慕容千涵委屈的小声呼唤了一句,他看着慕容蹇,看见那双深邃的眸子里蕴含着怒意,狠意,杀气,可唯独没有真情。
慕容蹇听见他这么一唤,心也软下不少,注意到他脸色惨白如纸张,便话语一转,问:“身子怎么样了,昨夜大雨,别受寒了。”
语气虽然仍是冷冷淡淡的,可却缓和了许多。
慕容千涵一怔,他怀疑自己听错,半晌才反应过来,连忙回答说道:“儿臣……儿臣无碍。”
慕容蹇轻轻点了一下头,继而又接着对慕容千枫说道:“礼部的宁炀,办事儿还是挺快的,来人,传朕旨意,沈家念秋入宫的婚事,就定于十三日吧。”
“是,陛下。”
慕容千枫唇边忽然暗暗浮起一丝难以察觉的清冷笑意,并且转身即逝,他恭敬的向慕容蹇行了一礼,说道:“儿臣谢父皇。”
“好了,朕乏了,”慕容蹇沉了一口气,看着慕容千枫,又看了看慕容千涵,说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是,父皇。”慕容千枫和慕容千涵一起回答说道,而后转身准备告退。
慕容蹇忽然沉吟一下,他望着慕容千涵凄清的背影,心里一阵烦乱,开口叫住他:“等等。”
慕容千涵和慕容千枫两人同时凝住脚步,转身犹疑的看向慕容蹇。
“涵儿,”慕容蹇神色复杂的看着慕容千涵,开口缓缓说道:“你留下来。”
慕容千涵一惊,他不知道慕容蹇要做什么,是还要把他训斥一顿吗。
“是,父皇……”慕容千涵闭了闭眼,轻声回答说道。
然而慕容千枫却狐疑的看着二人,半晌才独自退下。
寝宫内,空气中荡着一股淡淡的草药味,还有熏香的气息,却出奇的静。
慕容千涵垂头盯着足尖,静静的等着慕容蹇的呵斥,也是是骂他接连顶撞慕容蹇,也许是骂他和乱臣贼子勾结,也许是又把他禁足起来,或者,是直接把他的太子之位给废掉。
然而慕容蹇却迟迟没有说话,他面色凝重的看着慕容千涵,看着自己的儿子,见他脸上没有一丁点血色,见他满眼的忧伤。
寝宫里寂静的让慕容千涵觉得浑身不自在,他察觉到慕容蹇再看着自己,他把头埋的更深了,也不敢去看慕容蹇,因为他怕在那双眼睛里看到的是无尽的冷漠的狠厉,没有一丝的怜爱和慈心。
而慕容蹇的视线没有从慕容千涵身上离开半分,他一直想不明白,慕容千涵最近究竟是怎么了,明明是自己的儿子,慕容蹇却发现自己却一点也不懂他。
慕容千涵暗想也许自己也一点都不懂慕容蹇,不懂他的杀伐果断,不懂他的权利和欲望,更不懂他怎么能够处死魏家族人,让三万将士葬身罹崖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两个人相对无言,只觉得时间像是过去了许久,寝宫外头冷风猛烈的呼啸,砸着窗棱微微作响。
“慕容千涵,”慕容蹇突然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寝宫内想起,“你觉得朕在你的眼里头,是一个什么样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