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敏阿卡,我看你是见着皓兄高兴吧。”崔韫笑道,语气里颇有些酸味。
“嗨,哪里话,见着你们都高兴,来来,喝酒,嘿嘿。”伊敏阿卡讪讪地笑道。
白裳裳看了眼那一大海马奶酒,这要是一口闷了,怕是要玉体横陈,直接醉倒在这烤肉铺。
再看伊敏和崔韫正喝得咕咚起劲,于是顺手就将酒倒在桌底,再捧着碗装装样。
三人放下酒碗,伊敏见白裳裳一饮而尽,连连夸赞:“小兄弟好酒量!不愧是我突厥汉子。”
白裳裳听他一口一个突厥,颇有些身在曹营的意思,于是笑着回道:“伊敏阿卡才是血脉纯正的突厥好儿郎!”
那伊敏一听,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酒劲上脸,络腮髯子下,两片酡红映上来。
“哎,什么血脉纯正,自来了中原,就没了根了。如今又在天都城里成家立业,娶了个贤惠的中原婆姨,生下两个胖娃娃,现在都会满地跑了,哪里还算得上突厥儿郎?”伊敏一边说着,一边又往碗里倒上酒,自顾自一饮而尽。
“阿卡为何不回突厥去?西境也不是活不了人啊。”白裳裳看他那副模样,很有些不解。
伊敏抬头看了她一眼,想开口,却又叹了口气,憋了回去,再灌了一口酒。
“有何难言之隐?皓某方才说了,祖上与突厥王庭有些瓜葛,若是伊敏阿卡有难处,不妨说与在下,或许能帮衬些。”白裳裳看着这大汉,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着实着急。
“哎……哎……”伊敏连叹两口气,似是不知该如何说起。
忖了忖,终究还是开了口:“小兄弟,不知你可见过草原狼?”
白裳裳想了想,这些年她穿行于西境诸国,在沙洲,在草原,几次遇见狼群,好在她有阿狸驱兽的哀鸣护体,否则怕是早成了它们腹中食了。
那些草原狼,总是成群结队,夜夜逡巡数百里,在黑暗中探寻活蹦乱跳的新鲜血肉。
月夜荒郊,它们的嚎叫最是惊心动魄,连绵不绝,方圆几里内都如在耳畔。夜间赶路人若是听了,满脑子尽是它们闪着光的绿眼,还有那尖爪獠牙,没见着影儿便会吓破胆。
不过,在突厥人眼里,草原狼是勇毅的猛兽,是如突厥军队一般的钢铁战神,无坚不摧,片甲不留。
故而,突厥人将草原狼奉为图腾,每一个突厥汉子,都以能如草原狼般勇猛而自豪。
想来,伊敏骨子里也存着这样的渴望吧。
“在下虽土长在波斯,一路往中原来,途经西境诸国时,也遇上过几次。那猛兽凶恶得狠,极骇人丧胆。”白裳裳煞有介事地说着,好似提起什么毛骨悚然的物什。
“哈哈哈哈,瞧你,果然不是纯正的突厥男儿。”伊敏大笑起来,笑着笑着眼角却莹光闪烁,好似流了泪。
果然,只见他拿起衣袖往眼角擦擦,瓮声瓮气地说道:“竟然笑迷了眼,还挤出泪花子来。”
“哎……是啊,草原狼,勇猛无双,称霸草原。可又有多少人知道,如今家家门上摇尾巴睡大觉的土狗,也曾是狼群里的一只?”伊敏说着,又喝了口酒。
叹了口气,继续说道:“突厥儿女与草原狼一个样,天生就是无所畏惧、四海为家的气性,可谁又能自始至终全然不变呢?逮头狼,给它好吃好喝,风雨有庇,圈养个三年五载,就是条看家狗了,人也没差别。”
“可哪头狼骨子里愿意成狗?哪个人愿意背井离乡成个四不像?但又有什么法子呢?突厥王庭这些年来,没少干些损人不利的事儿,不仅霍霍得西境诸国不得安宁,连自己人都……”伊敏越说越激愤,却忽的戛然而止,不知又被什么迷了眼。
“伊敏阿卡的双亲可是因为这个才移居天都的?”白裳裳嗅到了一丝隐情,忍不住问道。
“不说了,都过去了。如今我年纪也大了,别说拖家带口,就是自己,也受不住颠沛流离的日子了……”伊敏淡淡地说着,不甘心里掺着无可奈何的怅惘。
桌上的气氛一时冷下来,白裳裳和崔韫对看一眼,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阿爷阿爷,阿娘让我送来与客人食。”一个奶声奶气的童音打破了这尴尬的局面。
三人转头一看,是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显见的混血相貌,一头微黄的绒发,扎着两个总角髻,很是伶俐可爱。
她手里正端着盘还冒着热气的烤肉,努力踮着脚,想要将它放在案上。
伊敏看见她,方才那张满是愁绪的脸,豁然绽开会心的笑意,伸手端过盘子,满口称赞道:“娇娇真乖,阿爷晚些给你买糖人。”说着,极轻柔地摸了摸小丫头的齐眉穗儿。
看着眼前这位流淌着草原狼族热血的壮汉,被一声“阿爷”瞬间软化,多少有些理解了他心中的挣扎。
人生在世,有过再多少年意气,热血梦想,终要落回到红尘中,经历生老病死的苦痛,活到最后,才真正懂得“人间有味是清欢”。
平常百姓,原本就在夹缝中谋生计,国家太平了,才能安安心心过日子。
而突厥乃马背上的民族,习惯了居无定所。
说好听点儿,是四海为家,说难听点儿,是颠沛流离。
再加上时不时的征兵,百姓们怕是日日担惊受怕,有今朝没明朝,又如何安居乐业呢?
这些年,在西境诸国游历,目睹了太多南逃的突厥流民,隐姓埋名于异国他乡,以二等公民的身份,苟且求生。
那时,她将这些人的苦难看在眼里,便很有些唏嘘,如今又听了苦主亲口所述的辛酸无奈,更有些悲天悯人。
深深懂得了,所谓国泰民安,并非一句虚言。
“伊敏阿卡,突厥好儿郎无论在不在草原,都是响当当的好汉!来,我敬你一杯!他们中原人有句话说,既来之,则安之。如今既已尽享人伦,旁的事便撂开手吧。”白裳裳说着,端起酒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