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就这么推杯换盏,没一会儿喝光了一壶,都有些微醺,一面吃着美味佳肴,一面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笑。
李元禧眯缝着眼,凑到她耳边,煞有介事地嘟囔道:“你知道么?我第一眼见你……吓了一跳,心想龟兹……怎么派了个这么丑的公主来和亲……浑身上下没一处是干净的,简直跟路边儿要饭的似的……”
白裳裳这时脑子已不大伶俐,竟没生气,反而笑道:“怪不得你说……说我与众不同……哈哈哈哈哈哈哈”
与他初见,她刚刚经历了九死一生,一路逃难似的赶到城下,身上又是泥污又是血迹,看起来怕是比乞丐还要惨一些。
可她却愿意回到那时,李元祈还在她可以触碰到的地方,眼里还有和暖的光……
吃好喝好,二人一前一后踉踉跄跄出了酒坊,掌柜依旧一路俯身,直送到正街上,亲自提了马来交还与他们。
迎面拂来一阵凉风,吹散了大半酒气,才觉察到天已浓黑。
平康坊的灯火都次第亮了起来,一串串红纱灯挂在二层廊子上,将里坊上下笼进一团暧昧的绯红中,挑动着饮食男女的情思。
丝竹乐器此起彼伏,仿佛一场浩大的合奏,谱写着天都城的夜夜笙歌。
白日何短短,百年苦易满。
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
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
忽而听得一阵琵琶声,自不远处飘来,犹如珠玉落盘。
抬头望去,一位白衣女子坐在二层小楼的雕栏里,怀抱着琵琶,弹得婉转悠扬,如泣如诉。
微风吹来,她身上的披霞也跟着摇曳,仿佛一朵白莲,盛开在这片靡靡红海中。
真真一位优伶佳人!
白裳裳一时望得出神,却被李元禧拽了直往外走,不耐烦地说道:“快些走吧,我答应好了亥时要送你回去。再晚些,胡玉卿就要带着羽林军来抓我们了。”
白裳裳一听,才知这呆霸王原是报了备,害她白纠结一夜,不过这下她不用担心回了驿馆该如何面对了。
看来这人看似不羁,却不是个毫无分寸的主儿,不禁刮目相看,越发认定他是个绝佳的玩伴。
一时越发对他眉眼俱笑,看得李元禧直冒冷汗,不知这小嫂嫂又抽什么风,但也不跟她计较,催着赶紧往回赶去。
二人出了平康坊,往北又走了两个里坊,终于回到了那条宽街,已能看到驿馆就在对面。
可不知为何,街两旁各列了一队卫兵。半丈远便是一人,个个身披铠甲,站得笔直,手里都握着缨枪,似做好随时战斗的准备。
白裳裳看不出所以,扭过头去问李元禧:“这是个什么意思?为何拦着不让人过?”
李元禧看了眼这阵仗,随口答了声:“估计是有人要出宫,侍卫们站这儿清路呢。”
“谁这么大排场呢?这么更深露重的,宫里还专程留了门,还将这路都封起来?”白裳裳真是好奇。
按理说皇宫到了时辰就下钥,就算是龟兹王庭也没有深更半夜大开宫门的规矩,除非是为顶重要的人,顶要紧的事。
还没等李元禧答复,一个同被拦在路旁的中年男子开了口道:“两位还不知道呢?这可不是为了睿嗣王移宫开道么?”
听了这话,李元禧便心下明了了,可白裳裳却一头雾水,接了话问道:“睿嗣王?六皇子不是睿郡王么?”
那男子笑道:“这位公子怕是不大通消息,昨个儿六皇子一回宫就被晋封了嗣王,还御赐了宅邸,可是占了极佳的地势,与东宫就隔着个明月楼,好不威风气派!这会儿正移宫呢。”
正说着,便见一队禁卫军从宫里出来开道,后头正是骑着千里驹的李元祈。
一身新崭崭的嗣王朝服,当中的盘蛟好不威武神气。头顶的冠冕又加了几颗宝珠,衬他那俊逸的面容正正好。一双青云靴板正阔绰,走起路来必然高视阔步,气宇轩昂。
了不得,如今他这周身的气派再不是当日沙洲中可比。
再一瞧后面跟着的车马队伍,粗算下来也有几十辆之多,都是一应的大红漆木箱奁,黄铜的五金件儿在火光下熠熠生辉。
“这里面装着的都是些什么啊?莫不是他宫里的细软,竟有这好些?”白裳裳有些好奇。
这人搬个家,怎么东西比姑娘还多?
“这位小公子真是有趣,嗣王哪有功夫整理那些个细软?据说啊,这都是皇上一并赏赐下来的,大小物件一应俱全,足足装了近百箱呢。”那男子又接了话回道。
“大哥莫不是说笑吧,天家皇恩浩荡,却也从未听过赏赐百箱之多的,莫不是道听途说的吧?”白裳裳总觉得蹊跷。
哪有这么赏赐的,再说了,若是赏赐,为何不光天化日招摇过市?这黑灯瞎火的,威风给谁看啊?
那男子听了这话,有些不快,冷哼一声道:“不是我说笑,是公子你未免太寡闻,这事儿天都都传遍了,哪能有错?再说了,这赏赐可不就是嗣王殿下该得的?此次出使龟兹求和亲的差使,干得多漂亮!不仅全须全尾地将龟兹公主带了回来,还在家门口打了突厥人的脸。他们以为奸计得逞,却没想到被咱们嗣王殿下一招移花接木,可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六皇子真真是个精干人,靠着和亲这事儿扶摇直上,从皇子到嗣王,半年的功夫就连升两级,真是开国第一例。”
听到这里,白裳裳没了话,原来如此。
是啊,心里其实早就知道,他所做的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今日这份荣耀,还有那些实打实的好处,只是一直自欺欺人地不愿承认。
因为怕一承认,心里那根牵挂着他的风筝线,就断在风里,不知归处了。
世事往往是这样,当事人的起心动念,外人隔着肚皮终究无力知晓真切,只能凭着自己的认知揣度猜测。
可人心叵测,一念生灭,刹那之间,谁又能一心一意只一门心思?
而外人推断,一旦认准了某一面,便会一路走下去,非黑即白,非善即恶,尤其是爱与不爱之间,只能选择一个。
这些日子以来,曾有过的悸动日渐淡薄,过往种种在脑海里不断浮现,却越来越没有温度。
少了那份脉脉温情的掩饰,背后盘根错节的冰冷利益愈发清晰,如今人证物证更是明晃晃地摆在眼前,由不得她再糊弄自己。
原来一切,都不过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