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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4章 佛门泪

  “我是中原人,你是龟兹人?”李元祈蹲下身子,笑着与那孩子说话。

  “我……我……我爷娘说,不让我说是龟兹人……”孩子大眼睛扑簌簌,闪烁着恐惧。

  “……那你爷娘呢?”李元祈心头一悸,不知该说什么,国已丧,民又何存?

  “我阿爷……被大胡子兵刺死了,我阿娘,我阿娘……”话还未说完,那孩子便哇啦一声哭出来,撕心裂肺的哀伤,从小小的胸膛里冲出,在这空旷的荒原里,引起惊天动地的回响。

  李元祈蹲下身,用手轻轻拭去孩子脸上的涕泪,又从自己随身戴的锦囊里,取出一粒用来醒神的薄荷糖丸,塞进孩子的嘴里。

  “你是个男子汉,怎能说哭就哭呢?你若愿意,跟着我们去中原,饿不着冻不着,还能学一身好本事。”李元祈柔声宽慰道。

  “我不去!阿娘说,中原人都是骗子!骗走了我们的公主,胡子兵打我们,又不来救我们!”孩子吼道,说罢哭得越发伤心。

  李元祈听了这话,心凉了大半。连这般大的孩子都如此看待中原,龟兹上下,怕皆无例外,而西境其余诸国,又会怎么想?

  她,又会怎么想?

  “郡王爷……不,该唤您睿嗣王。”正在这粘粘处,忽而听见有人唤他,一抬头,竟是住持身边的大弟子,阿婆罗。

  “阿婆罗法师,许久未见……”李元祈忙起身,向他揖手道,可那句“别来无恙”的问候,终究是咽了下去。

  “贫僧倒未料想过,这么快,能再见嗣王。”阿婆罗面上淡然无波,言语间却尽是风浪。

  李元祈听出他言外之意,却不愿与他起争执,谦恭有加地揖手道:“我有要事求见住持,不知法师可否代为通报。”

  阿婆罗听他提起住持,原本淡漠的表情,骤然一凛,却转瞬烟消,恢复平常神色道:“住持身体抱恙,不便见客,嗣王有何吩咐,与贫僧说即是。只是,你也瞧见了,本寺如今,已做不得中原贵客的歇脚石了。”

  一个道行颇深的比丘,都说出这样满是攻击的言语,再次应证了李元祈的揣度。经过这场风暴,中原与西境,怕是唯有一条路可走了。

  想到这儿,李元祈的情绪,更阴沉了些,却也只能笑笑,揖了揖手道:“既然如此,那本王就不多叨扰了,此次前来,为的是送些粮草与贵寺,尽些绵薄之力,还望贵寺能度此大劫。”

  阿婆罗听了这话,倒是一愣,静默了好一晌,才双手合十道:“多谢。”

  李元祈见状,知阿婆罗依旧不愿与他们多兜搭,也就不好再盘桓,揖了手道:“我等便不打扰了,就此别过,还望法师替我问候住持,愿他老人家,早日康健。”说罢,示意亲兵留下粮草,便上马而去。

  “师父,您怎么来了?”阿婆罗正准备回身唤人来拉粮草,却见住持拄着杖,立在不远处。

  “睿嗣王,当真是来送粮草的?”住持开口问道,声音却不复往日的浑厚,似是久病沉疴。

  “正是,弟子方才查验了一番,全是上好新米。”阿婆罗回道。

  住持点点头,叹了口气,道:“哎……贫僧当初未错看他,却错看了中原。”说着,身形一顿,一阵急咳不止,末了竟吐出一口血来。

  “师父!”阿婆罗见状,心痛不已,赶忙要扶着他回去,却被住持拦住。

  “无碍,为师已是残烛之身,不必挂怀,当下还是将粮草好生收进库里要紧。”住持说罢,径自拄着拐,颤颤巍巍往里去了。

  阿婆罗见状,只得由他去,转而招呼一旁僧众,动手搬移粮草。

  骑在马上,一路向龟兹城赶,李元祈却始终无法将昭怙厘中所闻所见忘怀,尤其是那孩子的哭声,始终萦绕在耳畔,怎么甩都甩不掉。

  “将军,你说,我们错了么?”李元祈问道,语气里满是无奈。

  “天下兴亡,皆有定数,王爷切莫伤怀。”柳士礼淡淡回道。

  李元祈转过脸,看着这位饱经战场的大将,面上沉若静水、无波无浪,说起龟兹灭国,似是谈及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此一劫,当真逃不过么?”李元祈蹙眉,冷声问道。

  柳士礼听出他的不满,面上好歹有了些变化,可还是不甚为意地回道:“龟兹此劫,不过早晚,当初臣与王爷便一一排演过。”

  李元祈想起出使和亲前,柳士礼与他谋篇布局,确实分析出,父皇此举不过为了在西境扎上一根钉子,将来,终归是要拔掉的。

  可那时,龟兹与他,不过是一个名字,它的生死存亡,只是他夺嫡征途上的一步棋,而如今……

  见他不再说话,面色却如死灰,柳士礼终究不忍,怕他因此乱了心智,与大局有碍,便出声劝慰道:“王爷,您不远万里,一路马不停蹄,晚了这一两日,确不能太过自责。”

  李元祈听了,冷笑道:“我自天都赶来,确是要耽搁些时日,可城破之时,都护府兵何在?西北大军又何在?当初是我与龟兹王许的诺,如今这般结局,我自难辞其咎。”

  柳士礼还想出言相劝,李元祈却打断道:“将军不必劝了,已然如此,当下唯有将龟兹从突厥手里夺回来,别的,都是后话……”说罢,狠狠一夹马肚子,全力往前冲去。

  柳士礼望着他的身影,不由叹息,心头却又莫名泛上一丝欣慰。

  这些年,看着李元祈,从哭着要娘亲的乳臭小儿,长到今日这般果敢决断的睿嗣王,他实在花了太多心血。

  兵器武功、领军之术、朝堂权谋,他所知所能,无不倾囊相授。可他却从未试图左右李元祈的心性,因为他还怀着一丝幻想,想要从李元祈的身上,再见到她的影子。

  然而,随着年岁渐长,李元祈所流露出的脾气性情,越来越像皇位上的那个人。他虽乐见,因为唯有如此,才能在夺嫡的血雨腥风中屹立不倒,却还是隐隐有些遗憾。

  可今日,他欣喜地发现,她的骨血,终究还是延续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