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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余夜昇原以为会在这栋洋房里遇到社会各界的人物,那些日本人极力想拉拢的政要名流,可是没有,今晚筵席,他是名单上唯一宾客。

  招待他的人叫敷岛英夫,是日军派来调查军官刺杀案的负责人,年纪轻轻已升任大佐衔:“余先生。”他一见到余夜昇,就用流利的中文,向他问好。

  没有穿日本军官服,敷岛一身燕尾洋装,个子英挺。他有gān练出色的五官,单眼皮,鼻梁刚直,头发向上推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日本军人的冷硬作风是不屑言笑的,他却喜欢在与人jiāo谈时频频扬起窄薄的唇角。

  绝非殷勤,亲善笑容的背后,是要挟,是绝对的力量,生杀一念间,从敷岛进餐都不曾摘下的手套,椅背上永不离身的太刀,余夜昇明白。

  一个晚上,敷岛绝口不提日军官的死亡,反而对余夜昇手上的佛珠饶有兴趣:“我可以看看吗?”

  余夜昇很大方地脱下来,双手呈上:“大佐请。”

  深红泛黑的珠子捻在白色的手套中,失了佛性,像条被扼七寸的蛇:“余先生也信佛?”

  余夜昇笑得含蓄:“戴着玩的,求一个心静。”

  “そが……心静吗……”敷岛笑着,将佛珠还给余夜昇。

  “你们中国人讲修身先修心,认为心无旁骛的长斋绣佛,不入世就可以出世,不涉红尘就可以涅槃……”他高傲地仰起头,轻佻的眼角,是对一个古老陈旧民族的藐视。

  换作任何一个有骨气的人,都要捏碎拳头,余夜昇风度依旧:“大佐不愧是中国通。”他谈笑风生,从容里有一种谦逊的筋骨,却配了抹痞气的笑,“善男信女的消遣,我不大懂。人生在世,但求是逍遥。”

  敷岛大笑:“先生是通透人!”

  “我也不信佛。”放下餐刀,敷岛jīng明的目光,是qiáng权者的野心,“但我相信因果。”一瞬间,水晶灯的流苏变暗,整个房间被镀以一种西洋油画似的朦胧,唱机里日本歌姬的歌声,荒诞怪异,“我们到访贵国的理由,不是为了侵占,而是图发展。共同建立一个qiáng大繁荣的大东亚乐土,为了实现理想,我们需要余先生这样有威望的人的协助,共荣市民协会的会长一职,非先生莫属。”

  图穷匕见,终是躲不过:“大佐的器重,是我的荣幸。”余夜昇垂眼,淡淡然施笑,不谈应允或兑现,只狡猾地高举酒杯,“敬大佐,祝大佐早日得偿所愿。”

  敷岛蹙眉,斜眼挑余夜昇,眼神森冷yīn沉,一闪而过:“那就尝尝我家乡的酒吧。”他拍手招来侍女,送上清酒,“先生会同我合作的。”敷岛笑得十拿九稳,“我有这个信心,也有这个耐心。”他已参透余夜昇的心机,仍肯给他机会,“你一定会收下我的友谊。”因为对自己有自信。

  一场酒喝到深夜,余夜昇醉了,敷岛倒还jīng神盎然,亲自派车,送余夜昇回府。

  拐进永乐坊,一盏行将就寝的路灯下,车子差点撞上个人。

  司机放下车窗,明灭之间,依稀是张白净的脸,尤其一双含情而不动情的眼,过目不忘。

  恰在此时,钨丝发出一声响,灭了,陡然的黑暗吞没艳鬼一样的影子。

  车门打开,尉官先下来,用手电往墙根一点点找,先是一双小巧的脚,徐徐而上,从那把圆形的光柱里变戏法似的变出来,一个东方的美人。

  那么远,敷岛只用了两步。

  白手套很不客气地扳起惊惶的脸,欣赏那对无所遁形的眼眸。

  棉质的手套在皮肤上摩挲,细腻的沙沙声,衣领下脆弱的肌骨,比艺jì涂抹了官粉的颈背更柔滑,只是胸部太贫瘠,尚未发育的少女一般秀气。

  敷岛笑了:“男人?女人?”贴美人的鬓发,他调情般问。

  第19章酩酊

  敷岛有点后悔戴手套,不能亲自碰触那段瓷颈。

  但同时,他又觉得手上的白手套是天意,掩饰了欲望的粗鲁,好叫他做一个文明绅士。

  陌生的美人在害怕,敷岛侧头欣赏,他的睫毛像一只破茧的蝴蝶,濡湿、脆弱,还有他的鬓角,也是湿的,鼻尖虚虚地掠过,能从上面闻到一些熟悉的味道,是什么呢?敷岛努力回忆。

  啊,就是这个,像故乡的三月,蜿蜒河流旁,只开数日的白色大岛樱。他怎么可能忘记,富有生命力的野花,敷岛家的家徽,装饰在他的太刀上。

  须臾间,性别的符号模糊了,他对他的兴趣,高涨成一种呼之欲出的征服欲。

  敷岛挺起结实的胸膛,将人推到墙上,黑魆魆的夜,颤栗的呼吸,如樱的美人,一切都等待被为所欲为。

  身后的车子没熄火,打着车头灯,晕出两圈流萤飞舞的huáng光,尉官上车,和司机一同把目光安分地镶进那团光亮,黑暗还在无声的角逐,是一个列qiáng的帝国,对一方无能的弱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