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哪个把刘槐花这个恶婆婆和李翠莲这个“后妈”式的母亲告到了公社,使得公社妇联的同志带着民兵连的两位男同志来到大梨树,找到江建民家,给刘槐花和李翠莲,以及江老实、江建民好好上了一堂课。
得知虐待儿媳和孙女,把新生女婴溺毙或者捂死等行为是犯罪,真会被抓去改造,刘槐花吓得没少发誓,说她再也不敢虐待儿媳孙女,不敢再喊孙女是赔钱货。
到李翠莲这,知道将闺女往死里打同样是犯罪,同样要被抓去改造,吓得是又哭又发誓,保证日后一碗水端平,好好待闺女。
江建民从三妞被李翠莲打的半死,失语那会起,是真得知错了,向妇联的同志承诺,会把闺女全送去学校上学,不会再由着老娘重男轻女的思想左右,护闺女平安长大。
“有,就是很少开口。”回应叶夏一句,李翠莲眼里染上一抹犹豫,半晌,她嘴角噏动,带着些许忐忑问:“夏夏,你是不是……你是不是很讨厌我,觉得我这个做妈的太过心狠?”
闻言,叶夏不置可否:“这么问我,难道你心里没点数?”
她该说这女人什么好?
为人母,却不尽一个做母亲的责任,更是受重男轻女的思想影响,视闺女如草芥,把儿子当成宝,这样一个女人,她一次又一次相帮,
不过是看在两个三妞(江建民两口子遗弃的那个女婴和现如今的三妞)是两条小生命的份儿上,出手帮一把罢了,可不是出于和眼前这女人有多深的交情,救治俩小孩儿。
常言道:为母则刚。她不止一次对这女人说过,要想不被婆婆磋磨,要想膝下的闺女不挨打挨骂、不饿肚子,身为母亲,就得立起来,而眼前这女人是怎么说的?说她记住了,说她会保护闺女,结果却令人倍感失望。
不仅没把膝下的闺女保护好,反倒在生下儿子后学恶婆婆,将闺女视作赔钱货,动辄打骂、磋磨。如此口是心非,竟然还问出刚才那么一句,呵,这是心里委屈,想在她这寻求安慰么?
收回落在李翠莲身上的视线,叶夏淡然不失柔和的眸子落在李翠莲身后的三个小姑娘身上掠过,终锁向正直直看着她,眼神略显呆滞,年龄最小的小姑娘,她微笑着问小姑娘:“你是三妞对不对?”
三妞觉得距离她不远处的大姐姐既好看又温柔,且特别特别的亲切,让她忍不住想要靠近,心里这般想着,小姑娘眨巴下眼睛,先轻点点头,继而背着一小捆柴火朝叶夏走过来。
不过,小姑娘没有做声,她在叶夏面前站定,仰起头,呆呆地看着近在咫尺的漂亮姐姐。
揉了揉小姑娘柔软枯黄的头发,叶夏把手伸进裤兜,转眼,手上亮出三颗大白兔奶糖:“这是糖,很甜,你吃一颗,给你姐姐一人分一颗。”
专注地看着叶夏掌心里的三颗大白兔奶糖,三妞忍不住咽了咽口水,她知道糖是甜的,因为奶奶和妈妈没少在弟弟耳边念叨,
没少给弟弟吃糖,每次看到弟弟吃,大姐二姐和她都好羡慕,希望奶奶妈妈也能给她们吃一点点,但是从来不曾有过。
奶奶和妈妈不喜欢赔钱货,只喜欢弟弟,根本不可能给她们糖吃,作为家里的赔钱货,她们也不敢伸手向奶奶妈妈讨要。现在,漂亮姐姐手里的糖是给她的,那她能要妈?
三妞是个聪明的孩子,正因为聪明,自打那次差点被她妈打死,小姑娘变得沉默起来,轻易不与家里人说话,尤其是不与刘槐花和李翠莲这对婆媳说话,只是偶尔喊声大妞、二妞两个姐姐。
就这,大妞二妞一个月都难听到妹妹三妞唤她们一次。
舔了舔嘴唇,三妞轻声问:“糖?”
听着这奶音儿,叶夏蹲身和小孩儿视线持平,眉眼弯弯,笑眯眯地点点头:“对,这是糖。”
“姐姐……姐姐给三妞和大姐二姐的……”
奶音儿再度响起,叶夏:“没错,是给你和你大姐二姐的,不过,你得叫我姑姑不是姐姐哦!”
三妞抿了抿唇,确认:“是给三妞和大姐二姐,不是给弟弟?”
“嗯。三妞又乖又懂事,姑姑喜欢三妞,这三颗糖姐姐送给三妞,三妞可以两个姐姐一人一颗。”
“姑姑……”
三妞的眼睛里这一刻像是盛满星子般璀璨明亮,她略显蜡黄的脸儿上浮开一抹淡淡的笑容:“姑姑……三妞喜欢姑姑……谢谢……”
接过三妞背着的一小捆柴火,叶夏把糖塞到小姑娘手儿上:“剥开吃一颗,另外两颗帮你大姐二姐剥开,给她们吃。”
大梨树社员的日子近来几年是好过不少,可要哪家大人到供销社买大白兔奶糖给家里小孩馋嘴,不说平日里,就是春节前买年货,都没几家能奢侈到这种地步。
大家顶多在供销社称点水果糖,亦或是干脆称点没包装,仅是一颗颗小块的水果糖,让家里孩子年节期间甜甜嘴儿。
“剥开吃。”
察觉到李翠莲一双眼睛像是黏在三妞手中的大白兔奶糖上,叶夏眸底闪过一抹冷色,把柴火随手放到脚边,帮三妞剥开糖纸:“张嘴。”
待把奶糖塞到小姑娘口中,叶夏招手唤大妞、二妞到跟前:“一人一颗,吃吧。”
大妞二妞机械地张开嘴,很快,两人嘴里就传来甜甜的奶味,这是她们长这么大第一次吃糖,好甜,好好吃!
如果可能的话,大妞二妞想嘴里的糖吐出来,用糖纸重新裹上,然后每天拿出来添一下就好,这样她们就可以天天吃到糖,天天甜嘴儿。
但她们心里明白,要是不趁着回家前把糖吃完,等到了家里,这嘴巴里的糖肯定会变成弟弟的,哪怕有被她们吃了点,妈也会把糖要去,用水冲洗下,塞到弟弟口中。
为免被截胡,大妞二妞忍着心疼,用力吃着嘴巴里那颗奶糖。
李翠莲这会儿对仨闺女是埋怨的,觉得大妞姐妹三个心里一点都没有弟弟,否则,做什么不把那么好的奶糖留着,带回家给她们弟弟吃?
她想抢来着,奈何有叶夏在,她没那个胆儿,且奶糖是叶夏亲手剥开,喂到大妞三姐妹嘴里的,估计就是防着她回家从仨闺女手中把糖迁过来给儿子。事实上,叶夏的确那么想来着,的确在防李翠莲做出不要脸的事儿。
发生三妞差点被李翠莲这做妈的打死一事后,又有公社妇联和民兵连的同志登门,李翠莲是没再打骂闺女,婆婆刘槐花也没再磋磨仨孙女,
但想吃颗糖,想吃颗鸡蛋,那是绝对不会有的事,婆媳俩像是善良好似的,持着只要不把大妞三姐妹饿死,这就算是对得起家里这三个小赔钱货了。至于江建民的妹妹,去年年底前,已然全部出嫁。
“怎么让夏夏拎着柴火?”
江建民走出院门就看到叶夏一手牵着三妞,一手拎着一小捆,明显是三妞捡的柴火,立时,黑着脸瞪眼李翠莲。
“不是我让夏夏帮着拎的。”
李翠莲为自己做解释,她可不想被当家的误会,进而和她为这么点事吵架。
“这柴火是我主动帮三妞拎的。”
手上的柴火被江建民接过去,叶夏说:“咱村小应该很快就能复课,记得让大妞二妞继续上学。”
江建民怔了下,回应:“我会送她们去学校的。”
大妞二妞一个十岁出头,一个快十岁,姐妹俩上了两年村小,不知是哪里出问题,上学两年,回回考试五十九,就像是提前恰好分数,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姐俩同心协力,占据五十九分高地,愁的江建民是真不知说啥好。
想着不送去吧,免得白糟蹋钱,可他在公社妇联同志面前说了,要送闺女上学,要好好培养闺女,这刚上两年,就给退学回家干活,不说公社妇联的同志会不会上门来批评他,单单村里那些长舌妇还不知要怎么戳他的脊梁骨。
此刻,本家最有出息,整个大队最有出息,深受社员们敬重的女孩儿直接在他面前说村小要复课,让他继续送大妞二妞继续上学,这话他能不听?
“读书虽说不是走向成功的唯一出路,但多读几年书,多识点字,总没有坏处。”
大妞二妞在学校的学习情况,叶夏偶然间有听龙凤胎说起过,那姐妹俩同上一年级,上课很认真,但考试却回回五十九,这在学校相比起每次考试考鸭蛋、考个位数、开十来分的孩子来说,有区别?
两年小学,期中期末四次考试,每次姐俩的语文数学不多不少考五十九,这在代课老师眼里,简直堪称奇迹。要说姐俩同桌,互相抄对方,考出这么个特殊成绩,那倒也说得过去,
问题是,大妞儿妞一个个高,一个个矮,一个坐在教室最后一排,一个坐在中间位置,做错的题又不尽相同,成绩出来,偏偏就一模一样,真真是姐俩好,守着五十九分高地不动摇,因这,两人在学校不出意外,相当出名。
“放心吧,建民哥向你保证,至少让大妞二妞读完小学,至于中学,她们姐俩若能考上,我肯定会一直供着。”
江建民心里苦笑,他哪里听不出这位尚未出五服的堂妹是在宽慰他,又或者是在告诫他,别因为大闺女和二闺女的学习成绩,就把俩孩子上学的路突然间堵死,退学回家。
“再有三四年三妞也能上学了,这小丫头我看着挺聪明,没准过个十来年,她能给建民哥你考出个大学生呢!”
江建民扯了扯嘴角,看眼三妞,方略带着些笑意对叶夏说:“希望这丫头能像你说的,来日考上大学,不说家里沾她的光,就她自个日后也能像你们兄妹一样吃上公家粮。”
在地里刨食又苦又累,他现在已经不是两年前那个只听老娘话的糊涂蛋,作为儿女们的老子,自然希望自己的孩子都能有出息,别再像他和婆娘成日面朝黄土背朝天,靠种地过活。
别过江建民,又揉了揉三妞的的发顶,叶夏转身,既没看李翠莲,也没和李翠莲打招呼,朝大妞二妞摆摆手,说了声再见,就径直朝家走。
目送她走远,江建民和李翠莲这才带着仨闺女进院门,紧跟着,李翠莲就开始委屈巴巴说:“夏夏这是不待见我了吗?就因为那次我打了三妞,她便不再像先前那样待见我,这未免太小心眼了。”
江建民停下脚步,皱眉看向婆娘:“夏夏小心眼?你怎么不想想你差点把三妞打死?!怎么不想想三妞变成现在这样,是你一手造成的?!
说夏夏小心眼,如若没有夏夏那会做剖腹产手术,你手上将会沾上两条人命。另外,你是不是忘了三妞和前面那个孩子都有被夏夏不止一次医治过?忘了夏夏有送奶粉和麦乳精给咱们?”
看着婆娘一脸心虚的样儿,江建民的脸色越发黑沉,冷声说:“李翠莲,你要是再不识好歹,就滚回你娘家去!”
“我……我不就抱怨那么一句么,你做啥把话说到这份上……”
李翠莲眼眶泛酸,带着情绪说:“刚才在路上,夏夏拿出三颗糖给三妞,让三妞分大妞二妞一人一颗,怕我从三妞手里把糖要过来拿回家给宝儿,她……
她竟然直接把糖剥开,送到大妞她们嘴里,你说她咋就不想着给咱家宝儿几颗糖?宝儿可是咱家唯一的男娃娃,既然大妞她们都有,没理由漏下咱宝儿一个……”
“我不想养个好吃懒做的二流子出来,你最好少在我耳边念叨儿子是咱家唯一的男娃!”
是猪脑子不成?
不知道整个大队的面貌自两年前那台节目演出后就发生了变化?
重男轻女,睁大眼睛现在在村里看看,哪家还敢明目张胆地苛待闺女,张嘴闭嘴骂闺女是赔钱货?
不说大口号“妇女能顶半边天”,单就夏夏这么个例子,单就夏夏给整个大队带来的变化,女娃在家里的地位也不像先前那般低微,那般不受重视。
没错,如今的大梨树,社员们的精神面貌的确和两年前大有不同,村里吵架的少了,东游西逛的二流子完全消失,不对,不是消失,是那些被社员们称作二流子的小年轻,无不浪子回头,变成积极上进的好青年。
即便还有那么几个爱扯闲话的碎嘴婆娘,却也不再似以前那般嘴上不把门,啥话都乱嚼舌头。总之,大梨树近两年多的变化很明显。
光棍娶上媳妇,闺女不愁嫁,大家腰包有钱了,地里收成步步提升,家家每个月都能吃上几顿纯白面,夏收秋收前后杀猪菜管饱了吃,年跟前发的年猪肉比往年多了不少……
大梨树这么好的生活,别的大队羡慕着呢,而这都是谁带来的改变,蠢婆娘难不成真心里没底?
有,只不过是把别人没往眼里放,把自个的利益看得太重罢了!不待见,夏夏那丫头真不待见他家这蠢婆娘,也是李翠莲自找的。
把别人对你的好当成是理所应当,蠢不自知,在夏夏面前,她不脸红,他都替她臊得慌!
红日落西山,晚霞铺满天,用罢晚饭,叶夏拿着一沓她亲手书写,装订好的笔记,在弟弟江小五陪同下,宛若闲庭信步,走向祠堂,嗯,眼下说是知青点更准确些。
“江夏同志,你是来找任哥的吗?”
走进祠堂,叶夏迎面碰上知青王庆,没等她开口,王庆就笑问一句。
“嗯。”
轻点头,叶夏出于礼貌,微笑说:“我给任知青送点笔记过来,他在吗?”
不等王庆做声,任清晏的嗓音便已从屋里传出:“江夏同志,我在,我马上出来。”
把手里一本约有两指厚有关家畜传染病学的书籍放到桌上,三两步便从屋里出来。
“这是我今个整理好的一些笔记,你看书的时候,可以拿这笔记做参考,对你更好掌握兽医方面的知识应该能起到一定的帮助。”
说着,叶夏将手里的笔记递到任清晏手上:“就这事,你忙,我就不多打扰了。”
语落,牵起弟弟江小五的手朝祠堂外走。“清晏哥再见!”
江小五转头,笑着摆了摆手,见任清晏同样向他摆手再见,小少年脸上扬起大大的笑容:“加油!我姐说你脑子特别灵光,一定能成为一名好兽医!”
叶夏好笑地摇摇头,在小少年头上揉了一把,柔声说:“好好走路。”
“有姐姐牵着我,我不会摔倒的,再说,我都已经是大孩子了,不可能随随便便摔倒。”
“世上有个万一呢。”
“在我这没有万一。”
“嗯?”
“因为我相信姐姐呀,姐姐最好最厉害啦,怎么可能让我摔倒?!”
“江小五,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油腔滑调了。”
“姐,我这是活泼可爱。”
“十一岁是大孩子了,还活泼可爱?羞羞脸。”
“在咱爸咱妈和哥哥姐姐面前,我永远都是小孩子。”
俩姐弟的身影在说笑声中消失在祠堂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