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庆一时间语塞。是啊,李波虽从一开始没有明显拒绝对方接近,却也没对那位姓崔的农家姑娘表露过暧昧,不管是言语还是行动上,都不曾有过,一直都是对方主动追求李波,今日也是对方主动在人前向李波表白,
而李波之所以把话说得难听些,多半是听了昨晚他和胡耀东的话,决定不再给村里人造成误会,觉得他和那个姓崔的农家姑娘在处对象,坏了对方的名声。
可这么想着是一回事,他还是没来由地感到怪怪的。
想不出缘由,王庆只好把嘴闭上,不太自在地错开李波的视线,也就在这时,胡耀东低沉的嗓音在屋里响起:“你若真对那女孩子无意,从有开始对方接近你,就该把话说清楚,就该避嫌。”
微顿须臾,胡耀东落在书本上的视线抬起,锁向脸色不怎么好看的李波身上:“不过今日你既然把话和那位姑娘彻底说到明处,那就请你说到做到,别再哪天自打脸,和那位姑娘再纠缠在一起。”
李波脸色越发难看:“胡耀东,你以什么立场和身份对我说这些话?”
好好看书不好么?
作何多管闲事,弄得他下不来台?胡耀东丝毫没受李波的情绪变化影响,他嘴角微抿,静静地打量对方好一会,方缓缓说:
“作为这大梨树知青中的一员,我不想有一天因为你,被整个大梨树的社员认为人品有问题,将我们当做瘟疫一般地避之不及。”
他是被家里丢到这地方锻炼的,可不是来此败坏名声,成为当地人人人厌恶的存在。
“你……”
他的人品有问题?
李波眯起眼睛看着胡耀东,然,胡耀东已然把视线落回手中的书本上,丝毫没有继续搭理他的意思,以至于他到嘴边的话终不得不憋回腹中。
其实李波对胡耀东有些忌惮,要他真和对方正面杠,他是不敢的,因为他看得出来,就胡耀东的气质,哪怕穿着和他和王庆一样普普通通,但对方身上散发出的气质绝对不是寻常家世能养出来的。
事实上,李波的直觉没错,这新来的五名知青里面,男知青中胡耀东来自京市,家世的确不简单;女知青中,相比起郝静出身普通工人家庭,秦眠的父母可都是干部。
许是家境上的不同,秦眠来下乡,不是父母偏心,不得不离家,是国家政策使然,再就是她年龄正好,兄长已参加工作,下面俩弟弟岁数小,父母单位倡导积极响应国家政策,下乡的名额落到她头上,再正常不过。
基于此,秦眠来农村插队落户,对家里并未生怨言,不像郝静,纯粹是被家里推出来顶岗,到农村来种地。
为这,郝静至今都想不通,至今都心里难受,深感爹妈偏心眼,深感兄姐自私,尤其是姐姐,自私到硬愿自残,也要逃避下乡,害得她离开家,来农村受苦。
不过要说的是,李波家里的条件虽和胡耀东家比不上,可条件在城里算得上是中等水准,奈何家里兄妹多,他又是中间的一个,打小不受父母宠爱,在家几乎像是个隐形人,这就让今年的下乡名额毫不意外地落到他身上。
提着铺盖卷离家那刻,李波是气愤的,明明大兄高中毕业三年,没考上大学一直在家闲着,却就因是家里的老大,被爹妈留在家不用下乡,紧跟着是去去年毕业的双胞胎,
他的二哥和家里唯一的闺女,他的姐姐,同大哥一样,高中毕业双双没考上大学,一个闹着要入伍,一个闹着想去百货商店上班,让父母想法子走关系办事,
就好像下乡和他们无关似的,接下来是他这个兄弟中的老三,国家政策一下来,刚毕业的他就被家里报上名,到日期,不管他情不情愿,孤零零提着行李到知青办集合,连个送行的家人都没有。
在他下面有俩弟弟,和他上面那俩一样,同是双胞胎,年十岁,很受他爸妈疼爱。
六个孩子,偏偏就他不受宠,从小被漠视,明白在家里的地位后,他放弃在父母面前争宠,不是不想,是他知道即便他如何去争,父母对他的态度除过漠视还是漠视,就好像他不是他们生的,
不是他们的亲骨肉一般。于是,他在家变得沉默,让做什么做什么,在外,他学会隐藏、学会伪装,用自己最好的一面,去面对周围的人,慢慢的,在邻居和老师、同学眼里,
他是一个眼里永远盛着笑意,温润知礼的上进孩子。这样的他,在外没少得到好处,且无一人看穿他的伪装,起码到他下乡前,那些邻居啊、老师和同学都没看出他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来到大梨树,清楚日后要过苦日子,要下地挣工分换口粮养活自己,对于这样的生活,他心里很惶恐,却不成想,有个傻子被他的脸吸引,不顾村里人说闲话,
一个劲往他身边凑,帮他劳动,偷偷送他煮鸡蛋。要是还在城里,他不说日日能吃到煮鸡蛋,但起码两三天就能吃一个。
在他们家,他确实是被漠视的存在,可在吃穿上,父母倒是没怎么亏待他,大家一个桌上吃饭,新衣服,哥哥姐姐有,他也有,就只是在亲情这块,那生下他的父母像葛朗台似的,很是吝啬给他。
有家里生活条件在前,到这大梨树,被一个傻子塞鸡蛋,起初他心里是真没生出什么波动,觉得不过就是一个鸡蛋,但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知道每天能吃到一个鸡蛋是件多么幸福的事儿。
没油水,喝糊汤,吃包谷糁、肯三和面馒头……饭食粗糙,难见到肉,就是鸡蛋,也是难吃到,如此生活,他嘴上虽没叫苦,心里却一到用饭时间,泪水涟涟。
清楚国家处于困难时期,物资紧张,像鸡蛋这样的物什,在城里人的饭桌上,也堪称精贵,何况是在农村,靠攒下来的鸡蛋到供销社换油盐酱醋这些日常消耗品,
可就是在这样的现实情况下,有一傻子日日不间断帮他劳动,送煮鸡蛋给他吃,若是强硬拒绝,那他岂不等同于傻子?
他不傻,有好处不占,绝对是蠢人才会有的想法,但这占人好处,又不能被他人说闲话,指出自身人品有问题,无疑需要耍些手段。
这才有了他不动声色算计那村姑,拿了好处,占了便宜,个人形象丝毫不损。原本一切都好好的,熟料,同住一屋,同是知青,王庆和胡耀东一个两个像是一眼看穿他似的,
让他无法继续揣着明白装糊涂,无法再从那傻子手上得好处,改善自己的生活,这放谁身上,十之八九和他一样,都来气!
至于他对那傻子有没有动男女间那点心思,这是绝对没有的。相貌仅算得上清秀,家里除过一对老实爹妈,没一个壮劳力,且日子在整个大梨树过得普普通通,他脑子又没问题,会看上有着如此家境的女孩子?
眸光低垂,李波上炕,在他的位置背对胡耀东、王庆侧身躺下来,如果有一点可能,做大队长的女婿,他还是很乐意的。家里不缺住房,儿女中目前出了四个大学生,
且一家人长得好看又白净,比一些城里人还要像城里人,最关键的是,大队长的闺女不单闻名全国,相貌更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精致最好看的。
县知青办门口初见,女孩儿身量纤细,气质绝佳,说话时眸光清亮,嘴角噙笑,站在那,简直像发光体,将人的目光不自主地吸引过去,越看越觉得心跳加速,一分一秒都不想挪开眼。
但人贵在要有自知之明,大队长的闺女再好,再优秀,再吸引他的目光,也不是他能沾上的。不是他自卑,是他真得有自知之明,试想想,人家小小年纪不仅代表国家出国比赛,
为国夺得冠军,又写出那什么科学养猪计划,又研制出那什么三个来月就能喂出栏的猪饲料,又是全国满分状元,农大高材生,现如今,人家已然要参加工作,
而他,却只是一个小知青,这样两个人站在一起,不管别人怎么看,他自个都觉得极其不搭。何况他心里很清楚,在那女孩儿面前,他感到极其有压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压力忒大,甚至连直视对方的勇气都没有。
暗叹口气,李波觉得自己和心目中的小仙女,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他没资格,也没勇气对对方起不该有的心思。
“任哥,你能给咱们说说代理大队长今个给你讲了些什么吗?好让我们也长长见识!”
任清晏洗漱回来,上炕,他拿起今日做的笔记正要翻阅,听到王庆所言,静默须臾,抬眼看向王庆和胡耀东:“你们真想听?”
胡耀东在王庆出声时就把手上的书放到了枕边,与王庆齐将目光聚向任清晏,闻言,他和王庆不约而同点头,说:“你若是不方便,可以不用告诉我们。”
任清晏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他也想通过自己的讲解,熟悉熟悉今日学到的内容,所以他摇摇头:“没什么不方便的,你们愿意听,我就给你们说说……”
清冷的嗓音在屋里缓缓流淌着,任清晏把他从叶夏那学到的,几乎一字不差复述给王庆和胡耀东听,待他音落,王庆赞叹:“代理大队长好厉害啊,懂得真多!”
“是很厉害,江夏同志在农大修了两个专业,且两个专业皆已拿到学位。”
任清晏说着,顿了下,他又说:“江夏同志还是京医大的特招生,只用了一年就修完了医大的专业课程,不仅拿到学位,
还在医大附属医院挂职副高级医师,我姐和我外甥的命就是江夏同志用她精湛的医术救的,在咱们大梨树,江夏同志有给不少社员看过病,大家都特别敬重江夏同志。”
王庆嘴巴大张,半晌,他发出声惊叹,难以置信说:“不会吧?江夏同志竟然……竟然不仅是农大的学生还是医大的特招生,
不仅有拿到农大两个专业学位还拿到医大的一个专业学位,还在医大附属医院挂职副高级医师,这……这简直太让人震惊了!”
胡耀东倒是还算淡定:“一路跳级,满分状元,小小年纪就能写出科学养猪计划,就能研制出三个月便能喂养出栏的猪饲料,这样的天才,短时间内修完几个大学专业,我觉得不奇怪。”
“当初江夏同志的高考分数下来,京市和沪市的名牌大学都有派招生老师到大梨树,邀江夏同志去他们学校深造,但江夏同志的报考志愿填的是农大,因而一一婉拒了那些知名高校招生老师的邀请。
眼下,国内畅销的那种复合肥,是江夏同志在农大上学期间研制出来的,村里正在启动的食用菌大棚种植计划,也是江夏同志经过研究出来的,她一心为国为民,很值得我们学习。”
任清晏神色认真,一字一句地说着,听完他所言,王庆拍手:“任哥,你说得对,我们要向江夏同志学习,为国家建设发光发热!”
说到后面,王庆右手握拳,做出加油状。胡耀东看眼王庆:“为国家建设发光发热,那就先好好把地种好,可别一下工就喊腰酸腿疼胳膊疼。”
王庆挠挠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说:“我这不是还没习惯么,等再过段日子你再看,我绝对是干农活的好把式!”
胡耀东勾了勾嘴角:“嘴上说不算,用行动来证明吧。”
“地里的活是有点累,但干习惯了就好。”
任清晏淡淡地说了句,闻言,胡耀东“嗯”了声,算是对他的话做出回应。
三人又闲聊两句,随后胡耀东继续看书,王庆躺到自己的位置上找周公子约会,任清晏看今日的学习笔记,屋里的气氛渐变静谧宁和,可这三人不知道,
此时,准确些说,就在任清晏洗漱回屋,三人开始说话那刻,李波心里便憋屈得很。这是把他排除在外吗?难道他不是他们中的一份子?
是,就算他在崔秀那件事上有私心,可他们同是知青,他并没有做对不起他们的事啊,为何要把他排除在他们之外?
这一刻,李波感到极其孤寂,这感觉就像是在家一样,所有人都漠视他,好似他完全不存在。眼眶泛酸,李波对自己生出怀疑,莫不是他从生下来就不讨喜,莫不是他从生下来就是多余的?
否则,家人为何总是看不到他?身边这三人为何不找他一起说话?
不,他不是不讨喜,邻居们是喜欢他的,老师和同学是喜欢他的……自我安慰着,但转瞬,李波又禁不住再度陷入自弃,他若真讨人喜欢,家人不会当他不存在,身边这三位同样不会当他不存在,那么……他究竟错在哪?
对任清晏的教学叶夏抓得很紧,说给任清晏基本兽医方面的书籍,叶夏那日说过后,就带着任清晏到家里,从空间挑出好几本实用性较强的书籍给了对方,今日,是她在走前最后一次给任清晏讲解兽医知识。
“我看看。”
接过任清晏的笔记,叶夏翻看一遍,微笑夸赞:“做的很详细,字迹也很漂亮。”
把笔记还给任清晏,她浅声说:“明日一早我就要走,后面有遇到不懂的,记得给我写信。”
任清晏点头“嗯”了声。“那就这。”说着,叶夏摆摆手,转身率先走出养猪场。
“夏夏……”
走在村道上,身后忽然传来一道透着羞愧和不安的声音,叶夏止步,转身看向声音的主人,见是熟人,一个她不是很待见的熟人,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但出于礼貌,还是出声问询一句:“翠莲嫂子,有什么事吗?”
没错,喊叶夏的正是李翠莲。
轻摇摇头,李翠莲咬了咬唇说:“我看背影像你……”
就忍不住喊了声。叶夏“哦”了声,看眼背着柴火跟在李翠莲身后的仨闺女,问:“下工后去捡的柴火?”
看她背影像,在这村里,似乎、好像就她常穿工装背带裤,她可不信对方不知道。
“嗯,下工后去捡的。”
李翠莲低声回应。叶夏这时将目光聚向三妞身上:“三妞可有开口说话?”
自打叶夏去京市大学前,排那几个节目在村里表演,社员们基本上从每个故事中看出人物原型,继而没少鄙夷那些作为反派的原型,
作为重男轻女、虐待儿媳孙女的恶婆婆,刘槐花在村里简直变成人人厌恶的存在,就是李翠莲这个受气媳妇,在社员们眼里也没好到哪去。
自个不立起来,由着婆婆磋磨,生了儿子,竟有样学样,跟着婆婆磋磨闺女,把儿子当成宝,把闺女当成草,随意打骂,不给饭吃,这样的女人哪来的脸做妈?!
被乡亲们指指点点,议论不断,刘槐花是好几个月都没走出家门一步,担心自己走在路上,一不留神,被人套麻袋给揍一顿。
李翠莲要上工,想躲在家里避开乡亲们的异样目光和闲言碎语是不可能的,但她回回出门都是低着头,不敢去看周围人的目光,且一下工就朝家里走,以此逃开那些闲言碎语入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