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明野一处山湖环抱的僻远之地不知多久前被人置办了一处别院,长久无人,近几日终于有人住了进去,却不知为何依旧清冷如昔。
半盏烛灯,一副残局,还有一个老人,风烛残年。
“终南草庐十番棋,我五你四,还有最后一局,这局棋我参看了近六十年。”老人执子在棋盘上敲了敲,“如果是你,会落子何处?”
泉下之人无言以答。
“如你所见,我现在快要入土去陪你了。方思魏曾问过我,若皇上当日听我一言,是不是就不会bī反王家,这天下依旧是大魏的的天下。”寒山笑道,“这老匹夫惯会放马后pào,如果我能劝住皇上、如果他能早几年入圣宗师,世上哪有那么多如果,如果我当日留在城里,你是不是就不会死?”
寒山笑意顿去,他低头凝视桌上残局,半晌后长叹道:“皇上昔日令我归田,我笑之、你愤之。城破那日你以身殉国,我愤之、你笑之。”
他接着低声喃喃地说:“青史里只载了你一句话,我替你愤之!”
“你向来不满我只做个谋臣,你说吾辈读书人当生前为太傅,死后谥文正。
你的弟子死了,我又帮你收了一个。我把他作皇帝培养,他却只想做个游侠。这孩子生性良善,这条路对他或许艰难了些。后来我烦了,把他赶出山,他却转眼就到了天鹿城、裂土封王,我心想这莫不是天意……
你本该成为最年轻的一代帝师,这是史书欠你的。”
寒山先生捻子,听到院内响起一阵马蹄,轻轻一笑,又将棋子投回去了。
片刻后闻得推门声,知是北洛进屋了。
北洛见他师父盘膝坐于窗前,面前仅摆一副棋盘、两篓棋子。
“你来得正好,来谈一手吧。”师父笑道,神色如常,恍惚间让北洛忆起终南往昔,闲看野霁飞鸿尽,不知世上何岁月。他也不曾下山、不必面对与师父反目的境况。
北洛平复了一下呼吸,这才坐于先生对面。
围棋又称坐隐,下棋时弈者对坐,忘却外物,如隐者遗世。寒山教北洛下棋原本是不堪幼童吵扰,故给他个安静的事做。不料北洛对此颇有天赋,五六岁的年纪就能执子端坐沉思数日,心思沉静得不像个孩子,被寒山笑称棋路未展已先具国手风范。
北洛坐定,垂头看去,见身前摆的是一副白子。
以往都是北洛执黑先手,先手往往占优,所以公平起见,最后点目时会多给白方几目。然而师父的规则却与常俗不同,寒山说他只见世间大不平,不见方圆小不平,故白子占了几目就是几目。
道理无理至极,然而毕竟是给自己吃了个暗亏,给他弟子多一分胜算,北洛往往也乐于从命。
此刻,北洛捻起一枚圆润白子,心知师父这回终于对他平等相待了。
寒山先生执黑先行,第一手三三、随后两手分别落于星和天元。
如此布局从未有之,然而看似冒进,实则熟虑,兵道曾言“以正合,以奇胜”,棋道如是。
北洛神情凝重,几番深思仍无良策可对,纯为招架,于是接连几手落于下风,不觉已露láng狈之态。
师父皱眉,轻轻责怪道:“不像话。”
北洛落子的手一顿,他确实无心对弈,心思驳杂棋路亦乱,白子可谓险象环生。
若是往日,接下来自免不了一番训诫,可今日师父却不发一言,似乎打定主意要与他平等对弈。
北洛低头凝望盘上黑白错落,几乎忘了自己还有一手正捻子作飞鸟状,悬停在棋局上空。不知过去多久,他忽然深吸一口气,猛然落子。
第三十一手断。
棋从断处生。
寒山的手微微一滞,不再落子神速,总需先思考片刻。
北洛轻轻舒了口气,终于有余裕道:“‘世是非处求其道,材不才间渡此生。’这是师父说过的。我曾以为师父是个通达的人。”
寒山稳稳落下一子,他摇头长叹道:“江山信美非吾土,飘泊栖迟近百年。”
北洛无言以对,只是低头落子。
黑棋布局已成,白子虽从断处得片刻生机,终归还是下风。
第一百六十手,北洛隐忍许久,终于等到时机,一手有如神助,白子凌空突入黑阵,绝妙至极。
棋盘上霎时杀机四伏,惊天动地。
寒山一愣,沉思良久才在紧邻第一百六十手的地方落下一子,企图扼杀其气焰。
然而北洛久经蓄锐才终于等来的胜负手又岂会轻易颠覆,随后双方就盘上依旧残留的无数官子展开厮杀,及至夜半掌灯,白子第二百五十二手收官,仅胜出两目,不可谓不凶险。
北洛猛然抬眼,语速急切:“世间已得太平,师父心中不平又从何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