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面前石案上,她奋力在纸上写下的字迹,陈子云将一抹困惑恰到好处的掩着。
这位明漪姑娘虽谈吐举止比之前多了些跳脱,但怎会不识字?不,也不是完全不识。这前头的两个字“莫走”,虽谈不上好看,但好歹能看出来。至于那后面的,实在谈不上是字,看着使了十足的气力,落在纸上却如蛇虫乱行,扭曲歪斜。
桐拂颓然将手中青豪放下,“总之一句话,陈将军尽量不要走山路,莫要靠近山溪,枯水的也不行。”
他沉吟片刻,“此处多平原,丘岭,走不走山路,尚需酌势而定。打起仗来,许多时候也顾不得。不过,既然姑娘有此一说,我会谨记在心。
如今四处兵戈纷纷,姑娘一路返建康也需十分小心。我会派人护送姑娘回去……”
“不不,不用不用!”她立刻摆手道,“将军用得上的不过七千人,再分了给我,岂不浪费。我自己走,乔装走水路,一匹马足矣。人多了,反而容易惹人注意。”
他将她细细看了一回,“姑娘胆识过人,子云佩服。不过,一个人的确不行,总需有个照应。”
桐拂并未等刘子云所说的照应前来,连夜只身出了洛阳城。也是奇了,原本浑身没力气,出了城顿时来了精神,且越是南行越是振奋。
如今她能想着最好的法子,是去篙高山等着。等着白袍军和陈子云的出现。
若没记错,那位已在洛阳称帝的北海王元颢,在洛阳只做了六十来天的皇帝。那之后,尔朱荣领着孝庄帝扑杀而来,与陈子云硬仗数场没占着便宜,绕过白袍军镇守的渡口,奇袭元颢。元颢打不过,慌忙逃跑,在途中被杀……
没有南梁援军,早前被陈子云拿下的四十几个城池纷纷倒戈。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陈子云不得不带着白袍军回撤南梁。身后是尔朱荣的一路追杀,在篙高山……庆之马步数千,结阵东反,荣亲自来追,值蒿高山水洪溢,军人死散……
看着眼前的篙高山,桐拂不由得将那位八公主萧玉侄赞叹了一回。那张舆图画得实在好,这一路过来凭着对那舆图的印象,她竟没走岔过路。
唯一没料到的是,这座山竟如此峥嵘崔嵬,绵延盘桓不绝,她又如何能寻到山洪暴发之处?
沿着山中溪流转了几日,仍是毫无头绪。其间遇着进山采药的妇人,那妇人见她孤身一人,硬是领她去了山脚下自己的家中。家中只有她和在外行医未归的夫君,对桐拂极是照顾。之后每日里,桐拂与她一同入山采药,顺道摸索山里情形。
山中水道不止一处,且交纵错综。许多地方,前日入山尚有溪流湍湍,后一日却再寻不到半分水痕。眼瞅着一天天过去,估摸陈子云差不多也该南撤而来,桐拂越加坐不住。
这一场大雨来得突然,几日几夜滂沱不休。桐拂既喜且忧,雨这般下着,极有可能引起山洪。也意味着,或许陈子云和他的白袍军已入了山中,正在躲避着尔朱荣大军的追杀。
趁着采药妇人入睡,桐拂连夜摸上山去。附近早已熟稔于心,只是不知这大雨,究竟会在何时何处将大水冲下山巅……
思及此处,她心中忽然一亮,裹紧了蓑衣直奔最高处而去。此时虽已近拂晓,但因大雨不断,四下里一片漆黑。站在这高处看下去,不久隐隐可见山间火光微弱迤逦而行。再往那之后看去,火光分明且数目众多,紧追在后。再欲细看,那前头的微弱火光忽然没了踪影,也不知是否刘子云为了遮掩踪迹有意将火把尽数灭了……
但那之后,尔朱荣的队伍却忽地分散开,密密匝匝的火光迅速扑向山中的每一处。桐拂一颗心顿时拎起,尔朱荣的人马实在太多,如今便似一张巨网铺撒开,恐怕连一只幼兔都无法逃脱……
我不过是多扎了一个草人,多放了几把火……她耳边猛地响起陈子云早前对那萧玉侄说的话,一时心里敞亮。回身入了一处山洞,将火折子燃了就瞧见深处堆积的不知多少年头的枯枝地衣。她将火折子投入,枯枝地衣遇火,蓬然而着。她用粗枝将燃着的火堆推至外头,顶上巨石遮挡,大雨一时不能将火浇灭。
眼看着那下面原本四散开的火光很快聚成小股,应是那尔朱荣的手下察觉到了此处的动静,其中几支略略整理后直往此处扑来。
桐拂再不多留,往陈子云方才前行的方向赶去。她循着一条猎人踩出的小径,恰沿着一条山溪,此处地势相对开阔,能看到四周情形。然而跑了没多久,耳边溪流声渐渐消失,她回头再看,那山溪中裹挟着许多断枝树叶,到后来竟至断流。而山巅处隐隐传来闷雷声,一阵紧似一阵。她心里叫糟,这看来不单单是大水,似是将有泥石冲下。
一切来得太过迅速,待觉察到那声响迫近,她堪堪避开呼啸而下的山洪。那里面仿佛困着无数巨兽,咆哮呼啸着直奔山下而去。山体随之震动,她只觉魂飞胆裂,心中仿佛为巨石反复碾压,呼吸窒涩。但不能停下,她沿着那大水之畔往下冲去,脑中反复,不会这般凑巧,他们不会恰好经过此处……
直到山脚下,她不曾见到半个人影,心里却轻松不起来。眼前泥水翻滚,将裹挟而下的断树巨石抛在两岸,晨曦微显中,嶙峋狰狞的身姿……眼风里有什么猎猎而动,她转过头,一旁横生的苇草中,白色的布条一角紧紧缠在那之上,触目的霜雪色。
她腿脚仿佛失了气力,跌跌爬爬走近前……将那布条攥在手中,她几乎立刻认出,那是战袍。如霜如雪,纹理中隐隐的云水逸逸。她惶惶回身四顾,河滩上散落着刀剑盔甲,马鞍箭袋,却唯独看不见人影。
此处水势已缓,转过前头的山脚,似是一大片水面。她踉跄着往那里奔去,眼见开阔的水面上漂浮着更多的战袍靴履,沉浮不歇,她再不犹豫,纵身跃入水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