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河底的那个身影,她慌了手脚。一时愿是他,一时又愿不是。
平素很快就可以游过的距离,她手忙脚乱挣扎了许久才到了他的身后。河水依然浑浊不清,不时有残枝断木从身侧而过,她一咬牙从身后紧紧抱着他就往水面去。
箍在他腰间的手,猛地反被捉住,她大惊之下尚未回过神,整个人已被一股力道拉转至他的身前。二人四目相对,衣袖纠缠。
柚子……她狂喜,他分明好端端地就在眼前。她闭了闭眼再睁开,还是金幼孜的模样,这才安了心,一下搂着他的脖颈,再不肯放手。
她觉察他揽着自己浮上水面,直到脚踩上浅处的河底才停住。
“我以为太晚了。”她眼眶发热,心里却被什么填得满满的,“若找不到你,我就把这条河翻个底朝天……”
他却并未答话,揽在她腰间的手亦缓缓松开,“姑娘一番心意,我晓得了。”
听罢这一句,桐拂身子一僵,猛地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且这错得有点厉害。她忙松了手,退了一步,盯着眼前的陈子云尽量端平了调子,“抱歉陈将军,我认错人了。”
他再要说什么,桐拂忙抢在前头,“其余的人呢?需赶紧去救他们……”
“生死有命,姑娘的心意在下领了。但,不必了。”他转身就往岸上走。
“怎么能不管?”桐拂紧跟着他,“同袍一场,将军怎可如此轻易将他们抛之脑后?”
“尔朱荣的人马会追到这里,姑娘若不想沦为北魏俘虏,还是速速离开。”他脚步没停,往通往山外的小径走去。
“好,陈将军慢走!不,要跑得快一点,免得被尔朱荣捉了,性命不保!往后想起今日,但愿将军吃得下睡得安稳。”说罢她返身往河边去。既然金幼孜已无事,她也没什么可顾虑的。陈子云竟然是这般薄凉之人……河里若还有活着的,救一个是一个。
耳听不远处呼喝声忽起,夹杂着纷纷马蹄声,桐拂抬头往方才的山崖上看去,那堆火早燃尽,估摸着去探看的北魏人已折转而来。她尚在犹豫,手腕被他捉了,一路奔入一旁密林之中。
“方才崖顶那把火,多谢姑娘。”他拽着她边疾走边问。
“将军不用谢我,我本意也不是来救你。”她跟得趔趔趄趄,一肚子火。
“能让姑娘将整条河翻个底朝天的,定是很不同的。”他听着也没生气的意思。
“倒也没有非常不同,不过是有担待的人,可以放心托付。虽说我不会下棋,但用完就弃的事,我做不来。也就如将军这般用兵如神的,棋子用完了丢起来当是十分爽快。”
他的步子稳稳的,没有慢下半分,“姑娘谬赞了,在下用兵实属一般,不过多揣测一份人心罢了。北魏自河阴之变,皇族、百官公卿悉数被屠戮殆尽,内里早已分崩离析。我等自建康至洛阳一路无败绩,不过是乱火里添把油。”
桐拂一把自他手中挣脱,“将军揣测人心的本事,受教了。我就不耽误你逃跑了,就此别过。”
他转身幽幽盯着她看了一瞬,“姑娘执意要回去救人?”见她面显不耐,他口中仿了那鸟叫声数下,很快有人自树林中跑来,手中竟牵着两匹马。
“将她捆了。”陈子云对着来人道。
桐拂尚不及反应,已被那人捆了个结实扔上马背。
陈子云又道,“将她送回建康,入了城再松绑。”
那人领命,立刻翻身上马。
“你这是做什么?!放我下来!”桐拂气急。
陈子云已转身离开,“逃跑这事,还是一个人比较自在……”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山林间。
接下来几日,几乎不眠不休地快马飞驰,最终停在一处宅院前,桐拂只觉浑身骨头似散了架一般。尚未看清楚地方,已有人迎出来,命人将她扶下马来松了绑。
桐拂这才看清眼前是座禅院,汤泉禅院。这名字,有些耳熟。仔细回忆了一番,好似那古惠济寺之前就叫汤泉禅院。看着还未入建康,为何要将自己送到此处。
“明漪姑娘,在下王元礼,太子詹事。”最先迎出来的人道,“此处乃汤泉镇,殿下闻知姑娘今日返建康,恰经过此处,特意命人送姑娘过来稍憩。”
“殿下在里面?”桐拂猛地想起金幼孜嘱咐过,最好莫要再入玄圃,也不要与太子乘舟……但眼前这架势,也不是自己可以一走了之的。
王元礼做了个请入的手势,“殿下在后院等着姑娘。”
禅院景致极佳,清幽静宜,一路长木繁花。入了后院,远远见那井台边,一人正落绳取水,听见动静抬头招呼,“明漪姑娘一路辛苦。”
桐拂到了近前,正打算帮忙提水,被他拦着。“这井水甘甜,用来制茶隔夜也依然清香。且这镇上井中多温泉,只这一个是冷泉。”
“殿下亲自取水制茶?”桐拂见那桶里井水清冽,不由问道。
“那倒不是,跟我来。”他提着水往后走去,停在一处斋屋前,三株新植的树郁郁葱葱,底下新泥芬芳。
“明漪姑娘当是识得这树……”他取了木勺掬水浇在树下。
“鸭脚!”桐拂脱口就道,也立时想起,幼时爹爹曾领着自己和小柔去过古惠济寺,在院中确实见过三棵巨大的银杏。彼时深秋,一树灿澄澄,极是惹眼。小柔彼时忙着捡起地上的白果,笑得咯咯不停……
难道正是这三棵?竟是昭明太子亲手种下……
见她面上时而欣喜时惆怅,萧统未扰她出神,待三棵树都浇完了,才走至她身旁,与她同看。“本以为子云会将你安置在城里,不想他竟领着你一路去了洛阳,他可好?”
“他好得很。”桐拂敛了神思,“陈将军用兵如有神助,不,他比神仙还要利害几分。”
他瞧了一回她的脸色和微抿的唇角,“不过听起来,明漪姑娘似乎并非当真如此以为。我听闻白袍军在篙高山遇险,不想他竟遣人将姑娘送回了……”
“殿下,篙高山连日大雨山洪暴发,将白袍军冲散。我正好……正好在山里,巧遇将军。”
“那倒是十分的巧……”
“只是除了送我回来的,其余白袍军应是皆被大水冲走……”
她再欲说什么,他已抬手示意四下的退出院子,“如此,将军已无碍,我也心安了。”
“只是那些……”
“姑娘只需记着,子云爱惜自己的部将,从来如同自己的性命。”他语意坚决,倏而又显落寞之色,似是自呓般喃喃一句,“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