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里飞卢下车和随行人用了饭。
皇室的车驾很快,随时换马,大约再过两三日就能抵达南边。
他们所过之处,哪怕只停在荒郊野外的乡村,也随时有人热情相待,更有追出驿站几里地,只为给他们送点东西。
“大师什么都不收,可我们从前受您负责,乡亲们要我们送来,我们没办法回去复命啊!”
有一个从驿站追着赶了好几里的年轻人,几乎是求着他们收下东西,相里飞卢拗不过,随后说:“那么,这袋果子留下吧。”
车厢里因此多了许多果子。
但是据车夫和其他几个人观察,相里飞卢并不爱吃浆果。
容仪一直睡到夜晚才醒。晚上时大雨停了,换成了朦胧微雨,细密清浅得几乎看不见,在人发间织成一层薄薄的网。
相里飞卢不在车上,容仪用力地伸展了一下身体,变回人形,踏着雾雨和青苔下去找他。
相里飞卢撑着一把白底点墨江山的伞,身侧放着一个罗盘,正对着苍茫原野静立沉思。
这雨雾无处不在,其实拿伞挡不了,他的肩头与袖口都被微微濡湿,漆黑锦绣,勾得身影清隽挺拔。辽阔群山中,月色之照着他们两个人,清透明亮。
他其实察觉容仪来了,但是依然没有动。
等罗盘停止摇摆之后,他掐算片刻,在随身携带的纸笔上写下什么,分别放进两个信鸽信筒里,预备明天送去驿站寄出。
“这是什么?”
容仪依然不怕水,如同他见他的第一天那样,盘腿坐在一处湿润的岩石上,周围雨水飘落,却无法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相里飞卢说:“信。”
“我知道是信,你在看什么?”
容仪跟着他一起仰头,青黑天幕中挂着一轮上弦月,月光清透,他手里攒起了一小团火花,雨水碰到就蒸腾为滚烫的雾气,会发出“吱吱”的声响。
他喜欢听这声音,于是指尖一勾一放,火花跟着时不时地喷出来一缕,将水汽凝gān。
“如今时节,本来只应让在天命前看见上弦月,如今还是午夜,而且有雨,说明天象反常,而且越往南,越反常。”相里飞卢淡淡地说。
“天象反常,会怎么样?”容仪跟着问道。
“姜国有史以来,月初上弦月的天象记录过三次,一次北关地震,一次gān旱,一次鬼国入侵。”相里飞卢的声音还是淡淡的,“会死人。”
他收了罗盘。
那罗盘是铜色的,泛着被人久以抚摸、使用的光泽,映照得他的双手更加白皙修长。
他收了伞。
容仪对死人不感兴趣,他像是对那把伞更有兴趣,不过看他走了,也没有多停留,而是跟着他回到车上:“你该给我梳毛了。”
相里飞卢如今对他没有最初那几天那么排斥,但仍然是淡淡的,带着某种例行公事的冷漠。
容仪化成凤凰,窝在他身上,相里飞卢就拿了一枚象牙梳,轻轻地给他梳理。
凤凰的羽毛轻而柔软,不像普通的凡间鸟类,一旦羽毛长大,羽管发硬。
凤凰的毛柔软得近似于某些幼崽的毛,很轻软舒服,赤金的颜色在光下星星点点闪着光芒,是一看就很暖和的颜色。
这一刹那相里飞卢走了神,想到那个贯穿他半生的、重复的梦境:他坐在一个幽暗封闭的角落里,不清楚在gān什么,不记得自己是谁,而他袖子里蹲着一只幼鸟,有着格外柔软的触感,乖顺而温和。
他走了神,怀里的凤凰“啾”了一声,随后是少年人不满的声音:“你弄疼我了。”
相里飞卢垂眼去看——他其实并没有用力,只是刚刚梳齿勾起了一片歪过来的短绒羽,不留神,直接把这一小片羽毛带了下来。
凤凰娇气,他是知道的,他安静地说:“对不住。”
容仪也不跟他计较,他瞅着相里飞卢那双翠绿的眼睛,忽而说:“我娘和你一样,虽然养凤凰养得很好,可是不太会梳毛。”
相里飞卢的动作停了停,他不欲答话,可是容仪却叭叭地跟着说了下去:“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是凤凰族里最好看的那只凤凰,从来不愁有人给她梳毛。后面我生出来了,我就成了最漂亮的凤凰,她总是跟我生气,但又不许别人给我梳毛,给我羽毛梳断了,她就会装着没这回事。”
“其实虽然有点疼,但是也没有关系,因为我们是凤凰,有修复和重生的能力。你看,已经长好了。”
容仪抬起翅膀要给他看,可是他自己已经找不到那根被梳断的羽毛了。
相里飞卢停下了动作,垂下眼,注视着他,却见这凤凰找了半天都没找到。
他说:“知道了,别找了,我继续给你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