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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禹回到裴府,已是旭日东升,鸡犬相吠之时。
裴思锦听说之后,并没有立刻去找他,因为此刻相比于询问昨夜郭禹的去向,她有更关心的事。
昨夜听了裴绫的讲述后,裴思锦寻不到郭禹,便派了人去裴绫所说的生肉铺子,想要找那两个受伤的裴家杀手问问晋国公府里的事。
可是派去的人回来告诉她,那间阴暗的屋子里只有两具尸体,两人都是被一剑封喉,甚至没有反抗的余地。
这使裴思锦很震惊。
裴家的杀手都是千挑万选选出来的,不仅要头脑聪明,临危不乱,还得有足够完成任务的杀人手段,故没有一个裴家杀手的武功是弱的。
虽然裴绫曾说那两人受了重伤,但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来者武功远在他们之上,被一击毙命,无可反抗;二则是来者与他们相熟,趁其不备动手,来不及反抗。
裴思锦越看越觉得第二种可能靠谱,但这意味着她不得不怀疑裴府中的每一个人,甚至是裴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京城总是如此不安宁。
傍晚,裴复与裴霄先后回到裴府。
裴复以一家人难得聚首为名义,将府里的几个子女召到一起,吃一顿寻常的晚饭。
小厮来请时,裴思锦还有些意外。
“你确定是来请我?”她有些难以置信。
小厮恭恭敬敬,冲她作揖,“这还能错吗,五小姐快些过去吧,别让老爷和几位公子等急了。”
几位公子?
这句话虽说没错,裴思锦却感到奇怪。
她称想先换身衣裳,打发了小厮,然后把芜菁叫了过来。
“晚饭?!”芜菁听闻此事,也很惊讶,“家主这是打了什么主意,让你和裴霄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那还能有胃口吗。”
裴思锦瞥了她一眼,不置可否。
“家主和裴霄在外这一日,不知做了什么。这次的团圆饭也事出突然,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别提什么预感不预感了,就凭这段日子发生的这些破事儿,能有好的预感才是奇事。”芜菁上前拍了拍她的肩膀,“你放心去吧,我会在暗处看着的。”
裴思锦点头,两人的目光交汇在一起,无需再说什么,能彼此交付性命的人,最不缺的就是信任。
“辛苦你了。”她说。
裴思锦坦然赴宴,现实果然如她想的那般,小厮的无心之言里,她已窥见未知。
当她赶到的时候,长桌上已坐满了人。
裴复为一家之主,居主位,裴霄是长子,坐于裴复右侧下首,裴绫坐在裴霄对面,而还有一个人,坐在裴霄身边。
裴思锦压抑住胸中澎湃而生的情绪,她在门厅外顿了顿,才缓步上前。
“思锦来迟了,还请家主和诸位兄长不要见怪。”
她用了很大的力气,才让自己发出的声音平稳无波,听上去毫无异状。
也许是因为许久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裴复今天的心情格外的好,他没有过多问责,只是笑着挥挥手,让裴思锦落座,宛如一个慈父。
裴思锦走到裴绫身边坐下。
她埋着头,将一切愤懑和狠厉都锁在那双眸子里。
裴绫面露担忧的侧头看过来,试探着问,“五妹,你还好吧?”
裴思锦深呼吸了好几次,她相信自己现在的脸色一定很差,但更重要的,是她不希望自己将真正的情绪表露出来,那时不被允许的。
“没事。”
她的声音很低,隐忍而喑哑,是在回复裴绫,也是在安慰自己。
裴绫仍然面露难色,他下意识的看向裴思锦对面,那个也是他兄弟的人。
裴思锦亦几乎在同一时刻抬头,看向那个人。
“四哥,久别无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
事实上,自裴思锦走进来,裴易的目光就一直在她身上,似笑非笑,像是一直在等她暴怒而起,好在裴复面前出丑。
当裴思锦平静的跟他打招呼时,他也只是有一瞬的怔愣。
仅仅一瞬。
有一些强烈的感情是无法被时间抹去的,相反,时间会像刻刀一样,将那些东西描摹的更深。
裴易扬起嘴角,向裴思锦回以一笑。
“这么多年不见,你还和当初一样虚伪。”
饭桌之上,气氛突然变得剑拔弩张。仿佛连空气也忘了流动,让两人的神情姿态都停留在这一刻。
裴复咳嗽了两声,用手边的筷子敲响瓷盘,清脆如同乐声。
“今日是家宴,你们都是兄弟姐妹,往后要互相帮扶,总是这么吵有意思吗?”
裴复的语气明显不悦,裴思锦没有多做犹豫,站起来低头认错。
“是女儿的错。”
裴易收敛笑容,冷哼了一声,别开目光。
裴复淡淡的“嗯”了一声,没有再计较谁的对错。
这场家宴顺利开始,其间裴思锦故意避开与裴易的对视,裴易也没有再找她的麻烦。裴霄与裴复对饮,两人又变成了相处融洽的父子,仿佛这些年的一切都是梦一场。
裴绫看着,渐渐有些出神,因此裴思锦叫了他好几次他都没听到。
“三哥!”裴思锦唤他的同时,扯了扯他的衣袖。
裴绫恍然。
“怎...怎么了?”
裴思锦为他这魂不附体的模样叹了口气,把之前对他说的话又说了一遍。
“我方才问你,你知道裴易为什么突然光明正大的出现在我们面前吗?”
裴绫想了一会儿,摇头。
“其中细节我也不知,但今日父亲回来时,小易就跟在后面了。”
裴思锦皱眉。
“家主难道不知道是裴易带走了小珬和随欢姑娘吗?”
裴绫有些无奈,“一个父亲是很难去怀疑自己的儿子的。”
裴思锦满怀愁绪的看向主位上笑着与裴霄对饮的裴复,即使是手握权柄的裴家家主,也是希望子孙孝顺,绕欢膝下的吧。
但饭桌上的平静让她感到更加忧心,裴易回到裴府了,那裴珬呢?
这个家宴结束的比裴思锦想象的要早,裴复或许是年纪渐老,有些不胜酒力,早早的离开了。
当只剩下四个人共处一室时,他们都知道没有装下去的必要。
“人在哪里?”裴绫率先开口,他已经忍了很久,如今终于可以把这句梗在喉咙里的话吐出来。
裴易笑嘻嘻的看着他,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弟弟,完全让人无法将坏事往他身上去想。
“三哥,咱们这么久不见了,你一见到我就开始质问,做弟弟的可是会难过的。”
裴绫心里过意不去,果然放软了语气。
“小易,别胡闹了,你把随欢和小珬藏到哪儿去了?”
裴思锦看见裴易眼里闪过一丝恶作剧得逞的精明的光,她抿着唇,陷入沉思。
裴易果然没打算将一切和盘托出。
他做出一副天真无知的样子,睁着大眼睛看裴绫。
“三哥,你在说什么呀?我都不认识什么随欢和小珬,又怎么会把人藏起来呢。”
裴绫的脸色也好看不到哪里去,他瞪着裴易,后者还是一副无辜的表情。
“老三,小易才刚到京城,我都说过了,他没有做你们说的事。”裴霄像是看不下去了,开口为裴易辩解。
裴易看着他的好兄长,更是连连点头,表示自己是清白的。
裴思锦冷哼一声,在这仅有四人的门厅里实在太过明显,裴家三兄弟的目光都落在了她身上。
她毫无怯意,慢慢的抬起手鼓掌。
“好一出兄友弟恭的戏,我看着竟也觉得感动,恨不得痛哭流涕呢。”
裴易皱眉,指着裴思锦。
“你一副阴阳怪气的样子做什么,主子说话,有你插嘴的份儿吗?”
裴绫的神色一凛,他赶紧看向裴思锦,后者的眼睛如同一潭看不见底的黑水,像是要把人给吸进去。
裴思锦停止了鼓掌的动作,她的手悬在半空,就像时间在她身上停止了一样。
“五妹...思锦...”裴绫试着去唤她的名字。
裴思锦惘若未闻,她突然起身,离座,缓步走到裴易面前,抽剑,用剑尖抵上他的喉咙。
一切发生的毫无预兆,没有人想到她会做出这样的事,因此也没有人想到阻止。
裴绫和裴霄立刻站了起来,却也不敢靠近。
“裴思锦,你要想清楚,若你敢伤小易,别说是父亲,我等兄弟也不会放过你。”裴霄怒斥,神情激愤。
但裴思锦不过斜斜睨了他一眼,手上的剑却未动分毫。
剑尖很凉,几乎紧贴着裴易喉结上的肌肤,说不害怕是假的,但他仍然直视裴思锦,并不示弱。
门厅中有片刻的沉寂,几乎没有任何声音。
裴思锦眼眸中的情绪变了又变,最后,她的剑离开裴易的咽喉,却将裴易面前的青瓷盘子斩为两半。
她弯腰,手撑在桌面上,几乎与裴易平视。
“你记住,我叫裴思锦,裴是和你们一样的裴,从我走进裴家大门的那一刻开始,我也是家主的女儿,无论你承不承认。”
裴易回复她的,仍然只是一声冷哼。
但裴思锦并不介意。
收剑回鞘,她在裴易面前站直,以一种俯视的姿态看向他。
“过往你对我所有的侮辱,我都只当作是你年少无知的作为,概不追究。但如果小珬在你手上出事,哪怕是少了一根头发,我都会让你血债血偿。”
她眼里的恨意太明显,甚至让裴易忘了反驳,恐惧感像巨大的阴影将他笼罩住,那一瞬间,他几乎连动一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见裴易没有异议,裴思锦冷冷的瞥了一眼裴霄,转身离开。
裴易看着她的背影,很难再与记忆中任人欺负的女孩重叠。
他垂首看向自己的掌心,上面有四个被指甲掐出来的痕迹。
裴霄走过来,也看见了他手上的红痕,分外心疼。
“没事吧?”
裴易摇头。
裴霄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弟的背。
“怪大哥没有及时拦住她。”
裴易还是摇头。
但这一次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猛然抬头,看向面前一直依赖的兄长。
“大哥,父亲到底培养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怪物啊!”
......
离开晚宴门厅的裴思锦在夜色中疾行,偶尔经过她身边的下人看见她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也不敢上前行礼,只远远的躲着。
突然有几滴水滴落在她的鼻梁和脸颊上,她驻足,仰头,天空一片漆黑,像掀翻的墨池。
下雨了。
冰凉的雨滴让她获得了短暂的冷静,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她突然想起裴珬曾在梅园里为她种下的花。
虽然那花最终没能活下来,可已在她心里生根发芽。
一柄纸伞突然出现在她的头顶,遮住了天空的阴霾。
裴思锦愣了愣,然后转身,芜菁站在她的身后。
她像是有些失望,垂下了目光,芜菁看见了。
“怎么?这府里还会有其他人冒雨来给你撑伞吗?”芜菁笑问,听起来就像一句普通的玩笑话。
裴思锦的嘴角果然染上一抹笑意,但仍然遮掩不住愁绪。
“的确,除了你,不会有第二个人了。”
因为即使下雨,也一向是她给裴珬撑伞的。
这一次,反而是芜菁脸色的笑意先淡了下来。
她眉间有一个浅浅的川字,但并不显得忧愁,而是严肃。
“裴易一句话,便足以毁去你这些年的努力吗?若真是这样,你不如早早放弃吧,无论是复仇还是裴珬,如果你的内心不足够强大,为什么不直接离开,去过自由自在的乡野生活,或者自己挖个坑,往里一躺,我没准还能发发善心,给你填土。”
裴思锦为她的花侧目。芜菁的话,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
鼻尖一皱,她的眼角染上悲戚之色。
“我们吃了那么多苦,从死人堆里爬出来,难道就是为了给曾欺辱过我们的人再一次欺辱的机会吗?”
裴思锦的手在身侧缓缓握紧,她渐渐找回被裴易一句话摧毁的神智。
芜菁收了伞,任由豆大的雨点落在她们身上,很快,两人的头发和身上的衣衫都湿透了。
“殿下不需要一个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人,如果你知道她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你就会明白,这世间不易之事太多,知不易而上者最贵,但半途而废者,是她最厌弃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