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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云淡风轻,星稀月朗,是严冬里难得的好天气。
裴显照顾裴珬睡熟后,轻声走出茅屋,在院子里已熄灭的火堆边坐下。
火堆是早些时候他燃起来的,裴珬病着也不安分,非要在院子里玩,玩累了就窝进他怀里,毫无防备的睡过去。
裴显望着远方朦朦胧胧的山体沉思,不久脸上就露出迷惘的神情。
裴珬可以算是他看着长大的,不同于那些文静的大家闺秀,小丫头比家里的男孩还爱闹腾,偏是还让人舍不得打骂,日渐刁蛮下去。
就是这么个爱哭爱闹的丫头,却从不招人厌烦,让人恨不得捧在手心上,把什么都给她。
但也是她,被整个裴家宠爱着,只会是莫名的灾祸。
裴显越想越矛盾,他知道这是无法做出的决定,最后干脆把问题抛到一边,起身摘了一片冬青叶。
他把叶子在袖口擦了擦,然后放在嘴边,一首清灵的乐曲便由他唇边流出,和着风直上月宫。
曲子里有哀愁,有思念,有犹豫,柔情婉转,像思家的游子,如念夫的怨女。
一曲闭,冬青叶在最后一个调子后碎成几瓣,裴显愣愣的看着,有一瞬的失神。
“不愧是三哥的曲子,让人意犹未尽。”
掌声自身后响起,裴显回神,幽幽叹了口气,该来的早晚会来。
裴复缓缓走到裴显身边,两人立在冬青树旁,都短暂的沉默了。
最后还是裴显沉不住气,先开了口,“家主……”
“诶,”裴复打断他,“今日你我兄弟在此,我唤你三哥,你却称我家主吗?”
裴显垂头微笑,但那模样却有些辨不清是叹息还是笑。
他突然想起小时候,自己随父亲到京,当时的裴家家主还是裴复的父亲,裴复年纪比他略小,少年明朗大方,纡尊降贵唤他一声“三哥”。
但裴复是裴家的准继承人,而他只是宜州一脉里并不出众的裴氏族人之一,这世上姓裴的人不少,能如京城裴家那般盛名的却不多。
除了那声“三哥”,两人其实并无交集,直到后来裴显做了宜州知命,再次相见,两人都已不复少年。
而眼下这番光景,裴复唤他“三哥”,他其实并不敢受。
“小珬病了,这间农舍里的老夫妇全不知情,你不要为难他们。”裴显有预感,事情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自己这条命是保不住了。
裴复没有看他,只理所当然答了一句“自然”。
无人再说话,耳畔只剩下细细密密的风声,裴复迟迟不动手,裴显开始猜不透他的心思。
“你似乎来得太快了。”裴显打破沉默,他想着要死也得死个明白。
从带走裴珬的那一刻开始,他就知道裴复有九成以上的可能会追上他们,而他用性命赌了剩下的一成。可即使如此,裴复也不该来的这么快,除非裴复早猜到他会有此举动。
“我听思锦说在京城见到了你,就已经猜到你去那里的目的了。”如同裴显猜想的那样,裴复的回答出入不大。
裴显仍然不解,他带走裴珬实在太过容易了,“你为何不安排人暗中保护?”
提起这件事,裴复的脸上露出一丝狠厉,“思锦的暗卫留在梅园里,我原以为足够了,没想到下人的胆子那么大,竟敢私自把小珬带出府。”
他说的,自然是刘氏。
“你知道我要去哪?”裴显意识到,裴复是冲着株洲来的,不然不会这么快就追到他,这也意味着裴复知道他要离开丹颐。
裴复笑了笑,似乎是觉得这个问题幼稚。
“除了这一条路,你还能带着小珬去哪?”
裴显听罢,也释然的笑了出来,南边诸州遍布裴家的势力,他唯有向北,才有生路,的确不算难猜。
“但有一点我不明白,”裴复再次开口,“你放着好好的知命不做,连性命也不要,只是为了带走我的女儿吗?”
裴显苦笑,他看向远方,又像是什么都没有看。
“那孩子的身世,你当真以为能瞒得住所有人吗?”
这一次换做裴复讶异,今夜至此,他第一次起了杀心。
“知道的太多,不是好事,何必赔了自己的命。”
裴显转身,正视裴复,他的表情实在太过严肃,像是长辈对着晚辈,他第一次放下了对家主的恭敬。
“这孩子的存在意味着总有一天你所做的一切都成烟云,我只是做了我认为自己该做的,若将来有一天前功尽弃,你难道不会后悔吗?”
裴复沉默了,他不会后悔吗?当然是会的。
可这孩子何其无辜,他答应了照顾裴珬,让她作为一个普通的商家女长大,出嫁,又怎能出尔反尔。
“小珬什么也不会知道,关于裴家,关于……”裴复顿了顿,后面的话声若蚊蝇,消逝在风里。
“自欺欺人罢了。”裴显转身,回到已没有温度的火堆边坐下,裴复亦跟随而至。
两人对坐,仿佛只是普通的夜谈,无关家族,无关生死。
“你这些年为了让裴家脱离皇族殚精竭虑,或许再有五年,就能心想事成,我将小珬带走,既能保住她的性命,又能防止变故突生,两全其美,不好吗?”
裴显在死路里捉住一线生机,裴复的言行让他意识到,哪怕裴珬并非裴复的亲生女儿,但他是真心在乎这个孩子。
谁知裴复看着他,摇了摇头。
“你在宜州,看不清京城形势,表面上两位皇子得势,可凤宫那位不是好惹的主,一粒种子埋在阴影里,竟在所有人都意识不到的时候生根发芽,等你看见,她已枝繁叶茂了。”
“白淼。”裴显轻轻念出这个名字,带着无尽的忧虑。
按理来说这个名字不能轻易提及,裴复只当没有听见,继续道,“她一直派人盯着小珬,只有小珬留在京城,她才会对裴家安心。”
裴显听懂他话里的意思,竟捧腹而笑,“我以为你多爱护她,原来是因为这个。”
裴复对他的轻视感到一丝不悦,但他说的也是无可辩驳的事实。
“我是小珬的父亲,也是裴家的家主。”
裴显没有看他,整了整自己的衣袖,天边已见曙光,他知道,这场夜谈是时候结束了。
“小珬与她母亲极像,将来或许倾城,或许乱国,但她性子单纯,不善谋略,还望家主日后多多护佑,与她求一个安稳余生。”
“一定。”裴复答的郑重。
裴显释然一笑,从袖子里抽出短剑,利落的抹了脖子,他倒在地上,眼睛还睁着,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断气。
太阳终于升起来,裴复看见裴显的眼睛,里面没有不甘和怨恨,只盯着裴珬所在的茅草屋,无限爱怜。
“三哥,走好。”
裴复冲着朝阳,向故人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