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在百花会上的假山后,他欣然于段七娘的投怀送抱,被西凉娇娇和段四娘撞见,本能地藏起来,谁知道段七娘被一条蛇惊吓露了陷。
他懊丧的同时,却注意到假山缝隙里露出的一角衣裙,而且那小蛇出现得太巧,让他生了疑心。
后来,他注意到葛黎后背蹭有一点青苔,对她生了疑,便借着段七娘的名用死蛇试探对方,想不到对方竟然被吓病了。那一刻他是恼的,后悔的,以为自己冤枉了她。
再后来的落水,又让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对她生了兴趣的同时更动了心。
这一生若是有这样一个人陪伴,生活应该是不同的吧?
但是,葛黎拒绝了他,想起对方疏冷的表情,冰凌凌的眸子,他心头就像是被浇了盆冷水,彻骨的冷,男性的自尊更是受到了极大的伤害。
他无法释怀。
段四娘见他不说话,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测,并不嫉恨。因为,她心里念念的那个人并不是薛景同,她不介意做个顺手人情。
她道:“我帮你。”
薛景同眼睛一亮,怀疑地看着她,道:“你怎么帮我?”
段四娘轻笑声,道:“你放心,我自有办法。”坐正了身子,神色严肃,“我帮你,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薛景同道:“什么忙?”
段四娘蘸着酒水在桌子上写了几个字。
房间里虽然光线暗,但是薛景同毕竟是练武之人看得清楚,不禁变了脸色,脱口道:“为什么?”
段四娘道:“原因你不需要知道,你放心,这事不会闹大,因为林家不敢。”
薛景同迟疑着。
段四娘也不催他,淡定地坐着。
半晌,薛景同下定了决心,道:“好,我帮你。”
段四娘满意地笑了,眸子里闪着冰冷的光,淬了毒。
隔壁的小间里葛黎正悬腕提笔,认认真真地一笔一笔地抄写着一卷经书,而旁边已经堆着厚厚的一摞。
门口响起一阵轻轻的脚步声,段老太太的眉头动了动,手里的佛珠转动稍快了些。
段大老爷垂着头走进来,先是跪倒在供桌前恭恭敬敬地叩了头,然后面对着段老太太,恭顺地道:“儿子给母亲请安。”
段老太太不理他。
他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一动不动。
一炷香烧完了,卷曲起的香头像是一朵花儿向四周披开,点点亮光闪烁着。段老太太声音低沉,道:“你来做什么?是要气死我吗?”
段大老爷身子躬得更低了,惭愧地道:“是儿子的错,府里接二连三地出事,让母亲担惊受怕,儿子不孝。”
段老太太闭目道:“段家百年基业,如今唯有大房尚存,你还记得当年你父亲临终所言吗?”
段大老爷道:“儿子记得。”
段老太太霍然睁开眼睛,冷厉地道:“你既然记得,你的所作所为可为段家百年基业想过?你以为我不知道三丫头是怎么死的吗?你的好夫人又做了什么?还有你!”她指着他,“你,你让我太失望!”
段大老爷不敢低头,冷汗涔涔。
段老太太缓了口气,有些疲乏,道:“我愧对段家列祖列宗,愧对老太爷,大郎,你曾是我的骄傲,我将段家的荣辱寄予你一身,可是……”她摇头,“以后,我便住在这里日日向段家祖先忏悔,至于你……”无奈还有着凄怆,“随你去吧。”
“母亲!……”段大老爷惊悚,道:“母亲不可,千错万错是儿子的错,母亲不可以惩罚自己,否则让儿子情何以堪……”他膝行两步,苦苦哀求,“母亲,求母亲回府主持中馈。”
段老太太摇头道:“我累了,你去吧,以后也不用再来了。”
“母亲……”段大老爷还要再说,对方已经闭了眼睛不再理他。
他无奈,又顿了片刻,重重叩了三个头,道:“母亲请保重身体,儿子还会来请安。”便慢慢退了出去。
良久,段老太太叹了口气,睁开眼睛,里面混沌迷惘,脊柱也弯了许多,像是刹那衰老了几岁。
葛黎捧了一卷经书进来,上面墨迹尚没有干,轻声道:“祖母,第一卷已经抄完了,请祖母过目。”
段老太太接过翻看了几篇,行笔龙走蛇伏,清隽典雅,她赞道:“没有想到九丫头竟然写得一手好字!”
葛黎两世为人,将一手字练得炉火纯青。前世尚在闺阁时,杜尚就曾夸奖道:“锦心的字笔走龙蛇,锋芒暗藏,乃有雄才大略,凌世之才……”果不然,她后来选择了势微的夜慕华,辅助他一步步招贤纳才,铲除异己,最后登上大宝,却也将自己和至亲的人推上了绝境。
思及此,她心有所惊,暗自懊悔自己不经意露了锋芒。
段老太太却没有过于纠结,将其中两页置于火盆中,看着纸张慢慢透黄,变红,燃烧,化为灰烬,卷起。
慢慢地,她道:“段家有祖训,一支隐于世,一支辅助皇室。传到上一代仅有两房,段家大房居于荆南,二房在京。段二老太爷清廉至忠,独子无筹不拘礼节,有出世之才,只可惜啊……”她长出了口气,微眯着眼睛,沉入了往事的回忆中。
段无筹,自幼伴太子身边,与太子亲如手足,日后必然是葛国之栋梁。然而那一年,太子心血来潮偷偷离了葛国去了西凉,再回来时竟然带了一个葛氏女子。那女子貌如天仙,风华绝代,更让人惊奇的是竟然生了一对蓝色的眸子。
太子视其为珍宝,冷落太子妃和其他嫔妃,引起了皇后及太子妃的嫉恨,处处刁难葛氏,所用无所不极。
偏偏葛氏一身傲骨,又生性淡薄,与太子渐渐离心离德,偏居一隅不问外界。当时她已经怀了孕,十月生产却不幸难产而死,仅存的小皇子在后宫中饱受欺凌,段无筹曾偷偷带回来一两次。
她至今还记得,那孩子小小年纪便美得让人错不开眼,那怯生生如小鹿般的眸子让她心疼。但更让她心惊的是,段无筹对于这个孩子的关爱超过了常人的想象,让她察觉出什么不一样的东西,让她坐立不安。
果然,不久,段无筹拒绝了赐婚,再后来和太子生了嫌隙。
小皇子三岁时便被送到了西凉做了质子,从此再也没有回来,而段无筹与太子因此决裂,被有心人利用竟然惨死在皇宫。
段二老太爷夫妻无法承受这个打击,便辞了官回到荆南,不多久便病死了,从此二房再无后继之人。也正因为如此,太子登基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愧疚还是其他,对段家多加赏赐和宽容。
她叹息着,道:“无筹那个孩子真是可惜了!若是他还在,段家不会江河日下,走到这般地步。”
葛黎不知道她对自己说这段成年往事是什么意思,她在葛国皇宫见到太上皇时,对方那愧疚痛悔的样子让她记忆犹新,不知怎的,听着她的叙说,她仿若看见了那个风华绝代的女子茕茕孑立的影子,那一颦一笑似乎是那么地熟悉,一种奇怪的熟悉感攫住了她的心脏,有点疼,有点酸,还有点怅痛……
段老太太顿住了,她用手抚着额头,似乎沉入了冥想中。
祠堂里唯有香烟袅袅,寂静得反常。
好久,她笑了下,苦涩地,“老了,总是会回想起往事。”
葛黎莞尔一笑,道:“往事因为回忆才是完整的人生啊。”她看看外面,“祖母,您在这里呆的时间太久了,九儿扶您出去走走。”
段老太太默许。
葛黎扶着她慢慢地走出祠堂,外面风和日丽,春色怡人。
顺着小径走了一段路,抬头却见西凉湛长身玉立在小径上,正淡淡地往这边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对视了下,又移开。
西凉湛微笑着行礼道:“老夫人好。”
段老太太见到他并不觉得奇怪,慈爱地道:“湛哥儿又带了什么好东西来了?”
西凉湛窒了下,身后的小厮将一个食盒递过来。
葛黎打开,里面是一捧鲜艳欲滴的果儿,皮脆肉香,鲜嫩可爱。
西凉湛道:“刚得了便送来给老夫人和九小姐尝尝鲜。”
段老太太道:“多谢湛哥儿惦记着,九丫头,这果儿又酸又甜,正好解你的馋。”
葛黎脸儿微红,低下头嘟哝了声。
西凉湛神色如常,礼貌地告别。
身后,段老太太笑微微地道:“湛哥儿,此处简陋,有所怠慢贵客,过几日选个好日子去府里坐坐。”
西凉湛楞了下,旋即明白了对方的意思,纵然他不是真的西凉湛,段久九也不是真正的段久九,他还是被老太太的默许震住了,随之而来的是心悸和感动。深深地一揖,他道:“湛,知道了。”
段老太太目送他身影的远去,再回头看着葛黎微楞的模样,笑了,道:“九儿莫非不愿意?”
葛黎飞红了脸,扭捏着。
段老太太心情大好,正了颜色,“九儿,你对我说实话,祖母许了你给湛哥儿可喜欢?”
葛黎一直认为自己和西凉湛之间的情愫流转是隐蔽的,却没有想到被对方一眼看清,还这样直白地问出,多少有些囧,道:“祖母……”
段老太太笑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求之不得辗转反侧,古人诚不欺我也!九儿,若是那个女人还在,我是断不会同意的,幸好,她死了!”她说到西凉素仪难掩的嫌恶,“西凉娇娇是个骄横的,不过总归是个女儿家迟早要嫁出去,所以,德公府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慈爱地看着她,“祖母现在还不糊涂,乘着这时机定了祖母也放心了。”
葛黎抱着对方的胳膊,将脸贴上去,轻轻地道:“祖母,您的身体还没有好,这些事暂且放一放,再说,九儿还小呢。”
段老太太了然,笑着,也没有再说什么。
几个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一棵树后薛景同拿阴霾的脸。
薛景同抿着唇,脸色阴沉,大步流星地往府里走,一路上的丫鬟奴才都自发地往旁边退。
段七娘迎面而来,这是那场闹剧后,她第一次露面,虽然妆容精致,眼睑下却遮不住的两抹淤痕。她看到对方,眼睛亮了下,道:“景表哥!”
薛景同冷睨了她一眼,语气生硬道:“我还有事,七表妹有什么话以后再说吧。”
段七娘道:“我,我找你有事……”见对方没有停留,急了,连赶上几步,“我,我只是说几句话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