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章 尸体

  两具年轻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木板上,商敦身上的刀口道道见骨,被水泡得泛白,狰狞血腥,那眼睛还睁着,死不瞑目,而一只手始终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想要拉住谁。

  卓明儿的太阳穴是个黑乎乎的血洞,神情却不见得有多痛苦,甚至嘴角是微微翘起的,想必是想到了开心的事,也或许是能和爱人生死相依便是最幸福的事。

  定定地看着,看着,一口血气上涌,嘴里是腥甜的味道,葛黎扶住廊柱全身发抖,而透骨的寒意从脚底蔓延而上。

  纵然她看惯了生死也不能接受这样的噩耗,仿佛还在昨日,商敦笑微微的脸,卓明儿含羞带笑的眉眼,像是走马灯般地在她的眼前转动。

  手,死死扣住廊柱,上面是清晰的指印,沁出丝丝的血痕!

  她的下巴尖了许多,显得眼睛极大,再无平日的神采,只是呆呆地凝望着那火苗舔噬着纸钱,变黑,卷起,再散成灰烬。

  这两个棺木里躺着的是她在西陵最为亲近的人,那般明艳率直的卓明儿,稳重磊落的商敦……昨日的种种仿若还在眼前,如今却阴阳两隔。

  她抿紧了唇,眸子里幽冷如潭,带着嗜血的冷厉和仇恨。

  这时,身后响起悉率的脚步声,阿梅抱着一卷东西跪了下来,端端正正地叩了个头,哽咽地道:“小姐,姑爷,阿梅把您最喜欢的喜袍拿来了,这是小姐您一针一线绣的,葛凰就要成功了,没想到……”她泣不成声,佝偻着身体伏在地面上,双肩耸动着。

  葛黎呆呆地看着那喜袍,绵密的针眼,五彩的金线,细细织就了一个少女的憧憬和殷望。红艳艳的喜袍被对方展开,红艳艳的一片,一只还没有成功的金葛凰正引颈长鸣,斑斓的羽毛,传神的葛目,凝了一滴血鲜艳欲滴……慢慢地,火光透过锦绸变亮变黑,红彤彤的,那葛凰似乎在火中振翅长鸣。

  阿梅喃喃着,“……婢子知道小姐最是喜欢这件嫁衣,烧了给您,您和姑爷在那边好好地过日子……还有,阿栀也要好好地伺候您……”她捂住嘴,泪水滚落,不能再出声。

  葛黎闭了闭眼,逼回了眼泪,起身绝然离开。

  五日后,在歧葛山附近的一座不起眼院子里一间黑沉沉的房间里,崔十六疯狂地拍打着房门,声音嘶哑,“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你们到底是谁?难道不要命了吗?来人,来人啊!……”

  然而,外面是一片死寂。

  他终于精疲力尽,慢慢顺着门板滑下跌坐在地上,小腹部传来一阵刺痛,他捂住,勾着腰打了几个干嗝,无尽的绝望和恐惧如同这黑暗将他紧紧缠绕,让他不能呼吸。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吱呀声从外面被推开了,一点红光泄入,驱走了十步内的黑暗。

  他慢慢抬头,目光从一双缀了珠花的绣鞋慢慢上移,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双髻上面缠着五彩的丝带,着如意云纹衫,配烟水百花裙,显得清新雅致。

  身后跟着一个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冷若冰霜般,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惧意。

  他的脊背上冒上了寒意,一时间望着对方竟然忘了出声。

  门被关上了,美貌女子点亮了一根蜡烛,房间里明亮起来,他有些不太适应这突如其来的光亮下意识地举起胳膊遮住了眼睛。少顷,他慢慢移开,似乎想起自己的意图,细细打量了对方一眼,惊疑地道:“你?你不是宫里的那个医女吗?”怜妃在世时,他曾随着祖母入宫几次,远远见过葛黎。

  葛黎唇角勾了下,语气森然,像是从齿缝中挤出,道:“崔十六公子记性不错,我是卓明儿!”

  卓明儿?崔十六忽然像是被什么蛰了似的,瞪着眼,“你,你……”他想起死在自己手里的那个卓家大小姐,几天来的胆战心惊终于得到了证实,心陡然沉入了深渊。

  他记得当时程锦说得很清楚,卓家小姐被劫不会有人知道,所有的痕迹他都会抹得干干净净!更何况,他养尊处优,视人命如草芥,尽管对方有些家势,却不敢与国公府对抗。想到这,他不由地摸了摸伤口,那里还疼得刺骨。

  卓明儿下手太狠,一根金钗几乎没根而入,若不是救得及时,只怕他已经去了半条命。他吞了下唾沫,道:“你,你把将我掳到这个地方做什么?你要知道……若是国公府知道我失踪了,定然饶不过你!”

  “哦?”葛黎拉长了声音,盯着他的眼睛,跳跃的烛光倒映在她的瞳孔里,如两簇鬼火。

  他心悸地撇过脸,勉强笑道:“还请姑娘能将我送回府中,当然,通知我祖父或者其他人都行,崔某一定重谢。”

  葛黎笑了,道:“自然,只是,我不知道有个人肯不肯?”

  “是谁?”崔十六来了精神道:“他敢!他有什么胆子敢动国公府的人?”

  葛黎淡淡地道:“我!”

  崔十六噎住了,他看看紧闭的房门,看了看昏黄的灯光中那如隐形人般的美貌女子,又看了看对方的冰冷森然,只觉得小腿肚抽筋,丝丝的寒气从脚底下往上冒。

  “扑通”一声,他的腿一软,跪在了对方的脚下,虽然是初秋夜凉,冷汗涔涔地渗出额头。

  葛黎微低眸,看着他,依然是淡淡的表情,道:“告诉我,卓明儿是怎么死的,商敦是怎么死的?阿栀是怎么死的?”

  崔十六摇头,牙齿打颤,道:“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葛黎笑。

  暗影过来,脚尖抬起正好抵在他小腹的伤口处。

  “啊!”崔十六惨叫声,疼得几乎晕死过去,黄豆大小的汗珠冒出来,瞪着对方,嘶哑着声音道:“你,你敢……”

  那脚稍稍再动了动,他疼得两眼发黑,趴在地上只有出气的力气。好久,他喘着气,艰难地道:“我说,我说……卓明儿想杀我,我杀了她,那个男人是被乱刀砍死的……至于那个丫鬟,应该是手下人手劲大了些。”

  葛黎的眼角动了动,她想起商敦身上的伤口,想起卓明儿的衣不蔽体,想起阿栀支离破碎的尸体,喉头有腥热涌上,她压了下去,尽力让声音温柔,道:“为什么?她们和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杀她们?”

  崔十六勉强撑着不晕死过去,喃喃道:“……我没有想杀她,我只想和她玩玩,她和我以前见到的女人不一样……是程锦,是程锦那个奴才……,他说,他说他可以让我得偿所愿,所有的事都是他计划好的……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葛黎的手握紧,掌心鲜血淋漓,她道:“程锦是谁?”

  “……他,他是崔府的下人……不过,他是崔莹娘带回来的奴才……”

  葛黎微蹙眉,想起那崖壁下已经面目全非的残肢断体,千头万绪似乎理出了一条线路。

  崔十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艰难地道:“……你不可以动我,我祖父是崔国公……我父亲……是御前侍郎,还有,还有崔莹娘……她是皇上最宠爱的女人……你这样对我,我祖父一定不会放过你的!……”

  葛黎嘴角露出讥讽和阴冷,如冰冷的刀一点一点切入他的心脏,将他一点一点切割碾碎。

  他感受到了渗入骨髓的恐惧,死亡黑暗的气息将他果缚在其中,让他几乎不能呼吸!猛然,他哭出声来,趴伏在地上,涕泪交横,“……小姐,你绕过我吧……我真的不是故意的……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葛黎没有说话,只是淡淡的,仿佛在看着一个死人。

  就是他,害死了卓明儿和商敦,还有阿栀,他毁了卓府,毁了她所维护的!

  崔家么?她勾唇,唇边绽开一朵美丽却残忍的弧度。

  第二日,京兆尹府衙门前出现了一个男子,容貌算得上俊美,被揉搓的衣袍却是上品,而小腹处皮肉外翻,脓血滴滴答答,他却浑然不觉,目光呆滞,逢人便絮叨着,“是我,是我……我该死……我害死了卓家小姐,我杀了她把她扔到悬崖下喂狼……我还打死一个挡路的乞丐……我抢了一个民女……”每说一件事,他就用利器划着自己的身体,鲜血淋漓,他反而笑得很开心。

  来往的路人看着不禁毛骨悚然,有人认出对方是国公府的崔十六,万分讶异,而他自言自语的话竟然都是他为非作歹的恶行。

  有被他祸害的,忍不住唾骂着,用石块扔他,他浑然不觉,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

  京兆尹府尹洛大人被惊动了,连忙命人将他拖进府,又着人去国公府通知。

  还没有等国公府来人,不知道从哪里出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汉,击响了鸣冤鼓,连喊:“小的冤枉啊!小的要状告国公府崔十六仗势欺人,逼良为娼!……”像是被他挑起了头,又陆陆续续地来了许多人都跪在府衙大门口,呼天号地,历数崔十六的种种恶行,令人发指。

  这一番动作让朝野震惊,更是让宗决怒不可遏,命令京兆尹将崔十六收押,协同大理寺彻查此事。

  山雨欲来风满楼,有灵敏地已经嗅到了什么不寻常的气息,默契地保持了沉默,静静关注着事态的发展。

  崔莹娘用绢子拭着嘴角,声音柔宛,道:“母亲的意思本宫明白,可是只怕本宫心有余力不足。”

  国公夫人心一沉,捏着绢子的手不由地收紧。

  崔大夫人抽泣道:“娘娘,国公爷被气病了,十六总归是崔家的人,您大慈大悲救他一救……”

  崔莹娘道:“大嫂这是说哪里话,本宫怎么能不想救他?可是你也知道现在事情闹得越发大了,皇上亲自下了旨,这个时候若是本宫去求情……”她没有说下去,但是脸上流露出的为难还是让两人都有些绝望。

  崔大夫人嘤嘤地哭着,国公夫人也知道这事儿为难,但是想起愁云惨淡的崔府,病在床上的国公,再想想崔十六那生不如死的凄惨模样,又看看对方无形中流露出的淡漠,心里便堵得慌,她毕竟不是怜儿!

  她蓦然火起,那个昏头的只想着富贵将这不知好歹地东西送上了这个位置,只怕人家并不念着崔家的好!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用绢子拭泪,道:“臣妾也知道娘娘为难,如今国公爷病了,十六或被人冤了,有人借机搅乱一池水想要浑水摸鱼,到时候只怕会连累了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