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年五月里的一天夜里,葛兰眸突然发作,产房就设在芜花院的右厢房,宫里的接生嬷嬷早就候着了。
太子妃稳稳地坐在隔壁,优雅地品着香茶,贴身嬷嬷揉捏着她的肩头。
西凉恒闻声而来,却被挡在产房的外面。
里面传来一声又一声压抑的呻吟,一盆盆的血水被端出来。
他看着那漾起的血色不由地头晕目眩,扶住廊柱有些接不上气。
然而从亥时直到寅时还是没有动静,房间里是一股子血腥气,声音也渐渐没了,进出的婆子脸色凝重。
西凉恒的心提了起来,他冲到房门前,却被一个宫人拦住了。“太子殿下,产房是重秽之地,您是千金之躯不可染了晦气。”
西凉恒跳脚,刚要说话,一个婆子急匆匆地走出来,手上还沾染着鲜血,头发有几丝搭在额前,她道:“娘娘,娘娘,不好了!……”
因为西凉恒的到来,太子妃不能再躲着,只能陪着他站在房门外。
五月的天不算热,那股子腥味让人烦躁和不安,闻言喝道:“什么不好了?”
那婆子结结巴巴地道:“才人,才人是难产……婢子请主子明示,保大还是保小?”
西凉恒头嗡地一声昏了,一把揪住她的胳膊,龇着眼珠子,喝道:“大小都要保!……好好儿伺候主子把皇子生下来,我重重有赏!”
“哎,哎……”那婆子抹了把汗又跑了进去。
西凉恒像是困兽般在来回踱步。
太子妃撇了下嘴角,脸上有着焦灼之色,安慰道:“太子,您稍安勿躁,女人生孩子都是这般难,葛才人是个有福气的,会没事的。”
西凉恒没有搭理她,张望着紧闭的门,握紧拳头,又松开。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那个婆子哭丧着脸跑出来,“太子,娘娘,婢子该死……只能保一个,您给个明示……”
西凉恒眼睛通红,一把推开她冲了进去。
“哎!太子!”后面的人直跳脚,而太子妃的脸色变得青白不定,捏着绢子,狠狠地啐了口。
隔着帷幔,里面又闷又热,充斥着浓重的血腥味。
葛兰眸上身抬高,薄毯盖到大腿处遮住了阴私的地方,几个婆子手忙脚乱地折腾着。
听到动静,她睁开眼,汗湿的头发粘在脸上,嘴唇发乌,微微张着,仿佛只有出的气,看到他,眼睛一亮,又暗了下去。
“兰儿!……“西凉恒抓住她的手,急切地,“别怕,我在这,我在这儿呢!……你一定会没事的,一定会……”
葛兰眸勉强笑了下,声如蚊语,“恒郎,兰儿,兰儿不行了呢……”
“不许说不吉利的话!”西凉恒握紧她的手,眼睛红红的,“我们的孩子会好好的,你也会好好的……我答应你的,我一定会做到的……”他用湿布轻轻擦拭着她脸上的汗,对着那几个婆子吼,“快点!若是有什么不好,本宫要你们的命!”
葛兰眸想摇头,却没有力气。
“才人,您用力,再用力……小皇子就要出来了,呀,我看到头了……”几个婆子打着哆嗦,拼命给她打气。
陡然间,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响起,接着是婆子们欢天喜地的声音,“哎呀,终于生出来了!……是个小公……”她的嘴好像被捂住了。
葛兰眸觉得下身像是被猛然撕裂开来,有什么大堆的东西掉了出去,她像是濒死的鱼张大嘴大口地喘着气。
西凉恒欢喜地道:“生了,生了,兰儿,生了呢!……”声音却被尖利的叫声打断,“血!好多血!……”
源源不断的血从葛兰眸身下喷涌而出,很快湿透了她身下的被褥,婆子们手忙脚乱地想要堵住,却无济于事。
葛兰眸觉得自己体内的热量正快速地流逝着,整个身体像是空了,轻了,好像一片羽毛要飘起来了。
她看到西凉恒惊恐的脸,微微笑了笑,张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西凉恒却明白她的意思,将孩子递到她的身边,她费力地偏转头。两个襁褓,两个孩子,很小,很小,皱巴巴,红通通的脸,被包裹在丝被中。
她笑,心底涌起自豪和骄傲,涌起浓浓的母爱,也涌起了悲哀,她转了转眼珠。
西凉恒哽咽着,将其中一个往前凑了下,方便她能看清楚些,他道:“女儿,一个女儿,一个儿子……”
葛兰眸微微点头,眼睛盯着那襁褓中的女婴,她视力模糊已经看不清婴儿的模样,她努力张嘴,“女儿……送走……”
西凉恒点头,泪水顺着脸颊往下落,一滴落在她的脸上,温度灼热得有些烫人。
她模糊地想,这个男人是爱自己的吧……只可惜,她累了,不能陪他走下去了。恍惚间,她听到了海水涌上沙滩又退下的声音,甚至,她闻到了那腥咸的味道,慢慢地,她闭上了眼睛……
他踽踽而行,孤苦伶仃。
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传来水流的声音,他大喜,顺着声音找过去,一片汪洋大海突兀地出现在眼前,像是突然间云开雾散,湛蓝的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温柔地一波一波地涌上来,亲吻着沙滩,海岸。
回头,浓雾不见,四顾茫茫,他茕茕孑立。
腥咸的海风捎来一个银铃般的笑声,渐渐靠近,海面上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飘忽着向这个方向来。
近了,近了,那是个带着斗笠的女子,她摇着撸,露出如玉似雪般的皓腕,斗笠压在她的眉梢,只露出那精巧而白皙的下巴,水白色的衣裙被风吹动,鼓起,翩然如仙子踏波而来。
他莫名地觉得眼熟,好像是记忆深处曾经有这么一个人,这么一幕,但是他无暇细想,他已经孤零零地走了很久,很久,突然遇到一个人,他有说不出的欢喜。
他向她招手。
那女子注意到他,顿了片刻,摇橹的动作加快。
还有一箭距离的时候,天突然暗了下来,狂风呼呼地刮着,海水不安分地翻涌起来。那人那小船在波浪中打着转,一会儿被掀上了浪头,一会儿又没入了浪头,险象环生。
那女子被骇住了,死死把住船舷由着那浪头打过来。
“过来!快过来!……”他心急如焚,跳着脚不顾那海浪扑上他的腰,水花溅了他满脸满身。
又一个浪头打过来,人和小船都消失了,待浪头落下,唯见空空的小船在漩涡里滴溜溜地打转,一顶斗笠漂在水面上一漾一漾的,却不见了那个女子。
他踉跄着,顺着沙滩奔跑,鞋子掉了,衣服湿了,头发乱了,他全然不顾,他嘶声吼着,声音却被湮灭在咆哮的海浪中。
突然,一缕黑色的头发在水面浮起,接着是一个人,那女子抱着一个舢板在漂浮着,苦苦地支撑着。
她甩了甩湿漉漉的头发,抬起头,一双眼睛像是被濡湿的蓝宝石,潋滟生波,那眉眼如此熟悉,如此猝不及防地撞入了他的心底。
“兰儿!……”他喃喃着,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般的狂喜,他伸出手,“兰儿,来……”
对方却定定地看着他,那眸子里露出伤感,露出哀怨,再就是凄厉,她道:“我的孩子呢?把我的孩子还给我……”
他如被雷击,直僵僵地站在那,手保持那样的姿势。
蓝色的眸子蒙了层阴翳,她头发披散着,脸色雪白,嘴角似乎有鲜血沁出,那声音如魔咒,一遍遍,一声声,“我的孩子呢?你答应我的,我的孩子呢?……”
他踉跄后退,不敢对视。
对方像是想到了什么,眸子里一片死灰,抱着舢板由着海浪抛起又落下,透过水雾看着他,看着他……
一个巨大的浪头打过来,他大喊,“当心!……”
对方忽而展颜一笑,将手松开,浪头扑过来,像是海兽张开巨嘴瞬间将她吞噬!
他狂吼,风旋起,一个白色的东西落到他的脚下。
他低头,雪白的丝帕上绣着朵兰花,简单却精致细腻,气血在他的胸口翻涌,“啊!……”他狂叫着……
“皇上!皇上!……”有人轻轻地推着他,他霍然睁开眼睛,对上小喜子那双眼袋松弛,满含担忧的眼睛,他松了口气,像是泄尽了所有的力气。
小喜子松了口气,道:“皇上,您又做噩梦了。”
他疲乏地闭上眼睛,鼻息间依稀还有那海水的味道,身上黏湿无力。手无意识地抓了抓,触感柔滑,睁开眼,正是那方绣着兰花的丝帕。
好久,好久,他苦苦一笑,兰儿,我辜负了你,你心里是恨我的吧?!
小喜子命人打了热水来,绞了帕子给他擦拭着,嘴里道:“皇上,你这般忧思好梦对身子不好,太医说了,您得静养……”一边絮絮叨叨地,一边小心地将他扶起,在他的身后垫了软软的靠枕。
他重复了句,“静养?哈,”他笑了声,闭上眼睛,心头不无苦涩。
小喜子小心地道:“皇上,您该喝药了。”
西凉恒皱眉,闻着那腥涩难闻的药味,道:“撤了吧,朕不喝。”
“皇上……”小喜子劝道:“太医说了,皇上这病得用心调养,等天儿暖和了就好啦。”
西凉恒笑了声,道:“朕,知道自己得的是什么病,那些个太医都是没有的……都喜欢说好听地哄朕,真是该死!……”他发怒,将几上的药碗推倒,将绒毯染了一块黑色的印迹。
他喘着气,手,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凸现,痉挛地抓紧那丝帕。
小喜子躬着身跪在一边只是叩头,不停地道:“皇上恕罪,皇上恕罪……”他声音哽咽,“皇上的心病奴才知道,奴才斗胆劝皇上一句,皇上是千金之躯不能有丝毫闪失啊……”
西凉恒颓然地靠在床头,发着呆,道:“你说,朕是不是是个无情无义的人?”
小喜子窒了下,道:“皇上,您是个重情的,只是很多事身不由己。”
他道:“身不由己?你是个好奴才,会安慰主子。是啊,朕那时是太子,现在是皇上,身不由己的时候太多了……”他喃喃着,“因为身不由己,朕舍了最心爱的女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受屈辱,看着她去死;因为身不由己,朕将鸿儿送到西凉为质子。那般小的孩儿,朕却舍得……西凉没了,葛兮也没了,朕的鸿儿……”他不禁哽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