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三岁稚儿还不听话,”赫修竹粗声粗气挠头,除掉外衫爬到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爹爹不在,今夜我陪你睡。”
“不要,”兰景明掀开被褥,额上碎毛乱摇,眉眼写满嫌弃,“回你自己那里去睡。”
“嫌弃我也没有用,如今的你打不过我。若是我回去了,你再偷偷藏些甚么,爹爹回来要扒我油皮,将我送上西天,”榻上被褥不多,赫修竹抢过小半被角,搭在自己腹上,“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这种傻事我才不做。”
兰景明静静盯着人看,半晌偏过头去,稍稍抿住嘴唇:“这些年来······你们怎么过的?”
“要是事无巨细全讲出来,这一夜你我都不用睡了,”赫修竹翻过半身,懒洋洋道,“不过看你真心诚意哀求,为兄就勉为其难告诉你罢。”
赫修竹占尽嘴上便宜,滔滔不绝说起来了,他从小便比常人话多,常人说一遍便嫌烦了,他可以三番五次颠过来倒过去说,生怕听者理解不了,正因如此那药铺日日从早排队到晚,有时梆子敲过几声,他还在后院唾沫横飞,掰开了揉碎了讲解药方。
眼下弟弟既然问了,赫修竹也毫不隐瞒,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出来了,连曾做过的替爹爹养小孩的梦都没有忘却,说到兴处他扒|开衣襟,露出胸腹青紫皮肉,说兰景明自城墙之上掉落,将自己砸个正着,险些助自己驾鹤西去,早登极乐去也。
“那你再砸我一回,”兰景明道,“让你砸回来就可以了。”
“砸来砸去算怎么回事,谁和你做糯米饼呢,”赫修竹撇嘴,“你好好活着,一家人以后自在开心,就算还给我了。”
兰景明垂下眼睛,轻轻收拢掌心,冷汗蜇透而来,刺的皮肉生疼。
烛火悠悠燃烧,飞雪簌簌而落,房中一灯如豆,映照苍白面容。
“爹爹对父·······不,”兰景明道,“爹爹对兰赤阿古达······恨之入骨?”
“岂止恨之入骨,简直恨不得啖其血肉,”赫修竹道,“其中细节爹爹未告诉我,只是爹爹当年捡到我时,他自己浑身是血,脸色苍白魂不守舍,夜里睡不安稳,有时整天不吃不喝,抱着枕头絮絮叨叨,一会说要报仇一会说要放下,把我吓的哇哇大哭水米不进,他才清醒一点,后来更是听不得北夷二字,听到就会勃然大怒,掀翻桌子砸碎瓷瓶,把自己关进屋中,几天不肯出来,后来我也不敢提了,再不想让爹爹难过。”
桩桩件件如同长棘,在胸中翻搅不休,兰景明攥紧拳头,腥气满溢上来,堵塞填满喉口。
若是如此······
阿靖说的没错。
于兰赤阿古达而言,他兰景明不过是一枚棋子,一条路边的饿犬,给块骨头便会汪汪叫唤凑上前来,拼死为仇人卖命。
他被蒙在鼓里受人驱使,做那沙场上的嗜血修罗,背负无数人命,自欺欺人安慰自己······换来的都是甚么。
浓烈愤懑奔涌而来,腥气磅礴堵在鼻间,兰景明扭身趴在塌边,声嘶力竭gān咳起来,泪水呛咽出来,洒落满地血珠。
赫修竹慌忙坐起身来,拼命给人端茶倒水,口中哄劝不停,他心知自己说错话了,又不知哪说错了,整个人急成热锅上的蚂蚁,在榻边团团打转。
兰景明气力耗尽倒回榻上,抬手挡在眼前,竭力喘息几口,胸口血气弥散开来,丝缕缠在鼻尖。
赫修竹端来糖水,兰景明不知哪来的戾气,接过来一饮而尽,大半呛出去了,只剩小半留在舌底,溢出清甜滋味。
赫修竹劝人劝的口gān舌燥,半个字都不敢说了,蹲在塌边两眼通红,直勾勾盯着人看。
兰景明偏过脑袋,只觉这便宜哥哥像只可怜巴巴的落水幼犬,狂摇尾巴等待主人安抚,他攥住赫修竹手腕,嗓音低哑吐息:“上来。”
“上·····上哪?”
尾巴高高扬起,在空中摆动几下。
“哥哥不是要陪我睡么,”兰景明道,“上来罢。”
赫修竹哆嗦两下,只觉这哥哥二字分外惊悚,他有心想三十六计溜为上计,握在腕骨上的指头却沉甸甸的,令他动弹不得。
“上来,”兰景明道,“舌头好痛,不想说话。”
“哦,哦,哦,晓得了这就上来,”赫修竹同手同脚爬到榻上,躺在兰景明身边,“睡、睡罢,天太晚了,你得多多休息。”
兰景明嗯了一声,缓缓合上眼睛,指头没有松开,仍拢着赫修竹的手腕。
赫修竹这一夜没睡安稳,总是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每次睁开眼睛,都会见到兰景明攥着甚么,有时是自己的衣衫,有时是自己的头发,有时是自己的脖颈,有时是自己的指头,这弟弟平日里生人勿进冷淡疏离,暗地里竟是这般黏人,似那毛没长全的幼shòu,总要贴着同伴取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