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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2章 一夫当关

  地形狭迫,人群惶急,甘振勒马停步,回头望去,浓黄的沙尘象螃蟹似的乱滚,沙尘里混着幼童的痛哭、妇女的哀号、马鞭的抽响和粗暴的怒斥。

  尘埃中冒出几十辆马车,甘振凝目一望,“什么月鹘妖神,几个孬种罢了。”

  车身作了掩饰,仍能看出车主是从肃州出逃的权贵,车夫吆喝驱逐,碾着行人的脚跟,把百姓挤向两侧,在山道上逼出一条一两丈宽的通路。

  甘振面向气势汹汹的车队,摘下鞍边的长柄战斧,单骑而立,示意两侧百姓靠向一侧。

  车夫骤见拦路虎,急拉缰绳,刚要喝骂,甘振抡臂一挥,战斧嗡嗡生风,象战旗似的向远离百姓的一侧一指,“从那边过去,不得与百姓抢路!”

  车中乘客隔帘授意,车夫将马车驱向一边,车帘微微掀开,飘出一句尖刻的话:“甘振,凛军神气一世,到头不过是落魄丧犬,这条穷途末路,我何须抢你的风光。”车队绕过战斧,贴着山坡前行,不再霸占正中大路。

  叶桻上前,“甘振,小人之言,不过蛛网沾身,郭将军的嘱托要紧。”

  甘振在凛军诸将中算是慢性子,几年来郁郁寡欢,仍在耐心等待建功立业,恢复衔卫,可离开陇昆的这一路,疲惫苍凉。

  他望着车队背影深深一叹,“肃州官员出逃,大溃将至。前面是镇夷峡,当年乌澜国雄踞西北,边境距此极近,镇夷峡是抵抗北侵的黑水要塞,现在仍有遗留的亭障烽燧。叶桻,镇夷峡一水穿山,路窄人多,不易逃生,倘若形势紧迫,你和百姓先走,我来断后。”

  回中原之路,步步生离死别,却平常得象挑水砍柴。

  入峡之后两山对峙,绝壁千仞,黑水河道冰块堆积,漫据河滩,拥堵山道,把左右挤得无处可走,百姓只能爬过冰坎,以封冻河面为路。

  冥水塌冰之后,人人遇冰小心,生怕再出险情,摔摔滑滑,拖拖拉拉,天色渐暗,三十里长的镇夷峡才走了一半。

  莛飞一路查看冰面,叶桻问:“可有不妥?”

  莛飞摇头,“没什么,这里比玉门关偏北,天气又比前几日冷,河水虽不是‘连底冻’,但冰层比冥水坚实,可以放心行走。咱们逆流而行,最窄的一段已经过去,镇夷峡东南出口是一个弯钩大拐,一旦季节转暖,黑水自南向北,拐弯处冰排堆积,会有凌汛,千不幸万不幸,汛前入关总算是一幸。”

  他念叨起水经书中的记载,山谷远处似有隐隐轰响,哨探来报:“有兵马从峡口过来!是肃州守军。”

  甘振与叶桻对望一眼,大溃将至,来得这么快。

  不一会儿,就见远处冒出杂乱的火把,黑压压顺着峡谷向前堆聚,的确是肃州军,骑兵步卒混在一处,不见负伤挂血,不是战败,而是逃亡。

  这可不是先前抢道的几十辆马车了,甘振大呼:“快叫百姓让路!”

  百姓惊慌喊叫,肃州军夺路而行,先是百十人,而后断断续续,一拨一拨,夹杂着肃州平民,人撞马嘶,宛如末日。

  甘振手持火把,在溃乱中揪住一名老兵,“是不是虞坡弃守,玉门关丢了?”

  老兵捶胸而叹,“岂止是丢,连攻关的警讯都没有,一夕之间,屠关殆尽,上下守卒一个不留!虞将军被做成了‘血鹰’,悬在城头!”

  甘振脸色一白,莛飞问:“什么是血鹰?”

  叶桻曾听凛军提及,“血鹰”是九部最早结盟时用来处决叛徒的酷刑,受刑者被活活切开脊背,一根根肋骨依次斩断,向左右两侧外翻,血淋淋的肺被掏出来糊在骨上,象背后长出两只“血翼”。

  此刑极残忍,早被废止,却被晢晔重新施用。

  叶桻觉得怪异,“血鹰”是处决叛徒之刑,为何用在虞坡身上?

  转念一想,虞坡扣押文书,不放凛军入关,自然是被晢晔收买,但晢晔心里最鄙视出卖他人的叛徒小人,虞坡如约献关,晢晔却根本不屑于对他遵守承诺,不仅没给好处,反而转手就屠关灭口,“血鹰”是晢晔在嘲笑汉人,亦是对河西的震慑恐吓。

  甘振额筋跳动,“虞坡献关,那关外的凛军呢?”

  老兵摇头,“之前的消息都是虞坡传送,说凛军通敌,后来玉门关没有活口,关外之战的真相,谁也不知道!看这情形,难道你还奢望凛军幸存?”

  莛飞顿足而叹,“无人知情,加上先前的讹传,玉门关一夕失守,凛军无论生死,都会被安插更多罪名!”

  甘振双肩发颤,“玉门关丢了,你们连肃州也不守了,只顾逃命?”

  老兵道:“肃州刺史早一步离城,说凛军叛变,月鹘迟早破关而入,肃州城旧难守,他要到甘州商议集兵拒敌。我们虽然有备,还是没料到玉门关这么快落入敌手,屠关消息一到,全城大乱,刺史不在,我们便听从录事参军之令,赶去甘州合军。”

  郭植和程敬弦都觉得分兵力弱,与其被月鹘层层击破,不如联守拒敌,可看肃州军溃逃之相,人数再多几倍,又有何用?

  甘振松开手,“百姓必须连夜赶路,今夜不能歇了。”

  百姓继续逃命,“血鹰”在难民中传开,有人被活活吓死。

  次日甘振又得探报,晢晔入关后令铁赤、楚勒二部为进攻河西的前锋,两部烧杀突击,沿途堡寨皆成焦炭。

  肃州已是没有兵力的空城,可还有行动缓滞的妇幼老弱遗留城中,月鹘军入城之后,将汉人捆绑成串,不分年纪,男人通杀,女子施椓窍之刑,永不能生育。

  椓窍之刑比死还惨,哨探涩口难言,甘振怒极反笑。

  哨探道:“前锋虽是铁赤、楚勒二部,领军之人却是哥舒玗。他们给马身刷油,马蹄套钉,是预备在冰上驰行,明日便能突击到此。百姓就算彻夜不停,也只能勉强出峡,离甘州还远,暴露于野,如何是好?”

  甘振凝目摒气,手持战斧向冰面一劈,砸出一道两尺长的窄坑,黑水冰层结实,想破冰阻敌,需要要炮石火药。

  他双眼血红,“叶桻,你我早有计议,明日你送百姓去甘州,我带人留在镇夷峡,等着哥舒玗这个狼崽子!”

  如果郭植、柴筱陨于关外,那么甘振身边的一千士兵就是最后的凛军,叶桻揪心道:“甘振,你们入关时换作百姓衣装,兵甲不足,箭枝稀少,这些天食不果腹,嚼冰饮雪,硬挡哥舒玗,能拖延多久?”

  甘振望着他,“郭植、柴筱北上时,何尝不知后果?情势如此,早就不是合不合兵术战略,而是要不要给自己一个值得的结局!”

  莛飞胸口起伏,“甘兄,未必如此!”

  甘振疑惑,“难道还有别的办法?”

  莛飞道:“咱们入峡时,曾经翻过一条冰坝,那不是天然冰坝,而是黑水中、下游的分界闸坝。镇夷峡在抵抗乌澜国时是屯兵要塞,附近垦田耕种,筑坝修渠,引水灌溉,延续至今。每年腊月初,黑水上游冬灌结束,各渠关闭,农田水回归黑水主道,加上地水补给,河道水位上涨,天冷河面结冰,在闸坝拥堵卡口,如果无人疏通,冰块就会淤塞堆积。叶哥,你还记不记得,我说这一段黑水冰层虽厚,足够结实,却不是连底冻,冰下还有数尺深的水,几乎是个天然蓄池。”

  叶桻习惯莛飞长篇大论,甘振却急,“易公子,你想冰坝决口?”

  莛飞道:“冰坝堵塞,冰块沉重,搬挪疏通起来无比费力,很难象寻常堤坝那样一决而泄。月鹘行军极快,咱们即使能赶在他们到来之前,回到闸坝疏通,也会被他们的探骑发现,不如埋伏起来,放他们入峡,等他们过去,咱们在他们背后偷偷疏通,开闸放水,冰层结实是因为有水承托,如果冰下水被抽薄,冰层悬空,他们人多马重,必然塌陷!”

  甘振恍然大悟,“是个主意!”

  峡谷无路,月鹘人马再结实,也禁不起冰河冲淹,此举还可以阻挡月鹘的后续兵力。

  莛飞连忙提醒:“排冰开闸虽然不是与敌交锋,风险却也不小,千万不要葬身冰河!”

  甘振皱眉,“易公子,一路只让你陪我们逃命,没让你见识过凛军的身手,倒让你小瞧了。”

  莛飞仍是谨慎,“还有一件事,疏通冰坝、等水抽低,需要时间,必须想个办法,让月鹘军滞留在两岸无路的冰面上。”

  甘振道:“可以设路障截击,能拖多久是多久。”

  叶桻摇头,“分兵两头薄弱,恐怕不利,甘振,让凛军全力疏通冰坝,若月鹘领军人是哥舒玗,我有办法拖延。”

  凛军在益州城外的王村休整时,叶桻曾与哥舒玗比武,三局胜二。哥舒玗傲慢自负,一直不甘心,若再有机会与叶桻独战,他绝对不会放过。

  甘振一惊,“叶桻,我见过你的本事,但对手是哥舒玗,当年只是作乐,今非昔比!”

  “甘振,你放心,我又不用胜他,只是拖延而已,他心里清楚,会应这个场。”

  甘振沉默片刻,“既如此,我给你两百凛军,外加剩余所有的弓箭,以备万一。就算你知道冰层会裂,仍有太多不测,记着保命!”

  几人商定细节,甘振率军掉头,莛飞与他同行,一起去闸坝。

  蓝罂一直默默旁听,此刻自然而然的跟在莛飞身后。

  甘振摆摆手,“小蓝姑娘,你跟百姓一起走,到甘州等易公子。”

  蓝罂立刻回驳:“我不是凛军,不归你支派,我在哪里,为什么要你来定?”

  莛飞连忙解释:“甘兄,小蓝一向帮我,铁牙又机敏,同行无碍。”

  甘振瞥了两瞥,不再争辩,在叶桻肩上一拍,算作道别。

  叶桻和两百凛军来到镇夷峡最后一个大拐弯前的咽喉处,连夜堆冰作障。

  次日风小了些,飘着细渣般的碎雪,叶桻让凛军身负弓箭,攀上两岸山崖,藏在凸起的山石后。

  河谷安静下来,显得更冷,冰面白中泛蓝。

  叶桻独自站在冰障后,一边搓手,一边等待,偌大天地,仿佛只余他一人。

  当年石危洪和沈墨云入关,在镇夷峡遇袭,第一次见识了银月刀之力,现在山谷里好象还有那一战的回声。

  林雪崚在鹰喙峰得知这些过往,添油加醋的向叶桻转述。

  叶桻想起她的神情,不由嘴角浮笑,四周飞雪迷蒙,山骨崚嶒,倒合她的名字。

  几道黑影掠过头顶,是铁赤部的猎鹰,它们发现叶桻,发出尖利的鸣叫。

  叶桻微吸口气,抽出凌涛剑,提在手中。

  哥舒玗听到鹰叫,令兵马减速,派哨骑探路。

  身后铁赤、楚勒二部的旗帜在雪中飘动,铁赤部首领斛萨和楚勒部首领仆固斯契一左一右,冷眼盯着哥舒玗的背影。

  哥舒玗的目光掠过两侧山峰,凝视片刻,不动声色。

  哨骑回来,“将军,前方冰堆阻路,一人独自拦守。”

  哥舒玗自言自语:“一个人?”想必是个老相识。

  斛萨冷笑,“管是谁,送死鬼一个!”

  两部骑兵持弓在手,哥舒玗却一马当先,撇下众人独自上前,若骑兵放箭,连他一并也射了。

  前方山壁凸入河中,宛如插进咽喉的一片刀,哥舒玗纵马转过山壁,几乎撞上近人高的冰堆。

  河面急拐打滑,马匹不能象平时那样跃障,哥舒玗勒住缰绳,套钉的马蹄扬起落下,在冰上刺出一道长印。

  动荡之间,他已看清冰堆后面站立等候的人。

  叶桻入关时换回百姓装束,穿着旧得发白的青袍,外罩御寒的驼绒坎肩,虽然单手提剑,却无凌人之意,一如过去。

  哥舒玗隐隐一叹,原来一成不变是如此令人羡慕的事。

  陇昆动荡以来,多少人恨透他,他铁脸横心,疏于回应,此刻对着叶桻沉默朴素的脸,却生出一丝愧疚。

  “叶桻,把葛禄部引进莫贺延碛的人,是你。”

  叶桻见哥舒玗红袍金甲,貂领虎靴,身佩镶玉弯月弓韬,比当年更华贵,只是摄人心魄的俊脸被一道伤疤纵贯,令人痛惜,也增了戾气。

  “哥舒将军,晢晔待你可好?”没有讥讽,是最平静的问候。

  哥舒玗避而不答,向身后缓缓跟上的月鹘军横枪示意,月鹘二部勒马静止,远远观望。

  哥舒玗压低声音,“叶桻,君长在找你。惹他注意,对你没有好处。”月鹘军只见他驻马交谈,却听不清话语。

  叶桻仰头直视,“哥舒玗,我不懂,你为何入关屠杀?为了忠于你的新主,连椓窍之刑都使得出手?”

  哥舒玗目光黯淡,“我只想助月鹘强大,不欲东侵,但君长宏图远志,绝非我能左右。以前我辅佐凛王,为大盛开疆拓土,这天下的领地,强者得之,追溯属谁所有、侵守对错,往往争议久远,一片模糊。当年铁门关无人幸存,月鹘人不知昆恕被大盛出卖,以为是一场天灾,未想君长幸免于难,流离回世,真相大白。月鹘被大盛玩弄于股掌,如今九部对汉人仇恨入骨,这愤怒,亦非我能熄灭。”

  他微微一顿,“叶桻,实话告诉你,君长令铁赤、楚勒二部夺取河西走廊,我本属牙军,不在其中,这先锋之将,是我自己执意讨来的,椓窍之刑又如何?若非如此,那些女人只会更惨十倍!这身处矛盾、立场两难之苦,你永远不会懂!我力所能及,心中有数,改得了的,改不了的,既已发生,便不纠结。现在你单身挑战,刻意拖延,伏兵山后,我又何尝不知?你要什么,我应你所求就是!但我与人对敌,只认本领,绝不会因为任何事拖沓手软,你可明白?”

  叶桻点头,“我还有一件事想问。”

  哥舒玗会意,“郭植柴筱?”

  叶桻上前一步,“不错!你遂了自己的愿,回归月鹘,他们却要替你分担叛军之名,关外之战到底如何?凛军可有人生还?”

  哥舒玗屏胸吸气,正欲回答,仆固斯契远远吆喝:“哥舒玗,你是真心叙旧啊?”

  哥舒玗回瞟一眼,把枪挂在鞍侧,抽足离镫,跃过冰障,落在叶桻对面。

  “叶桻,郭植、柴筱和跟随他们的凛军无愧于盛廷!只是不知大盛皇帝有没有眼睛看得清。”

  他缓缓抽出镔铁佩剑,剑身乌黑带纹,在冰面上划过一道森森的影子,“今日无暇长谈,你想知道细情,死在我剑下之后,亲自去问他们吧。”

  叶桻早知郭、柴二人会殉身沙场,可听哥舒玗如此淡漠疏离的口吻,仍是悲怒攻心,“哥舒玗,你步战不及马战,不怕重蹈覆辙?”

  哥舒玗神色威傲,“你马战当然不是我的对手,只不过我丢了一只猫,不想找回一只狗。上次失手,是我太过轻敌,这次不会。”

  他挺腕立剑,剑锋与脸上疤痕重合,剑后一双微带蓝褐的眼睛凛光闪烁,镔铁剑兜风挟雪,劈刺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