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门关以北一千八百里,荒凉无尽的石滩戈壁渐渐隆起,收于形似橐驼的燕然山下。
燕然山高九百丈,被汉人视作深入漠北的极限,过了燕然山,便是汉人所称的“极北”之地。
仙娥河、嗢昆水从燕然山北坡发源,蜿蜒两千余里,收纳大小支流,汇成娑陵水,注入北海。
这里的河上有高山冰雪,下有丰沛的地下泉水,在河道左右广袤的土地上滋孕出千里无尽的草林牧场。
三月底,河水尚未解冻,浑朔乌日勒部击败花讫勒十八翼联军,夺帐三万,收获兵甲牛羊无数。
乌日勒部在不儿罕山脚下的独乐河畔召开庆功大宴,歌舞欢腾,各路首领纷纷向乌日王敬酒。
乌日王面熏耳热,端碗望向帐侧一人,“昆漠,你才杰不凡,普通骑兵到了你手下,出神入化,横扫千军,乌日勒正缺你这样一个万户兵统,你可愿担此重任?”
昆漠颔首称谢,“合罕,雅木台吉、金斡台吉都是百里挑一的勇士,万户兵统还是从两位尊贵的台吉当中择一为宜。”
乌日王呵呵大笑,“这两个孩儿,论起悍勇,那是没得说,调令兵马却还生涩。”
昆漠看看两位王子,“他们年纪尚轻,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乌日王放下酒碗,面露好奇,“昆漠,你性情冷淡,不好鲜肉美酒,不好金银厚禄,不好身份衔位,年过三十而未娶,显然也不好女人,那除了率骑征战之外,你到底还好什么呢?”
众人大笑。
昆漠等笑声平歇,才又开口,“合罕,这次收获的牛羊财宝绰绰有余,不如分一半到百丽国去。”
乌日王脸色一变,“为什么要分给百丽人?”
昆漠道:“去冬漫长,今年春寒,回暖虽晚,暖起来却会是骤暖,四五月间急剧融化的高山冰雪会带来猛汛,从北海到不儿罕山以西的牧场会淹去大半,到了那时,部族难以迁徙,而花讫王不甘失败,一定会联合百丽,两向夹击。如果咱们东面是百丽军,西面是泛滥无路的草原和花讫勒,将会被动万分,不如抢先一步,与百丽结盟,防患于未然。”
乌日王浓眉一扬,“昆漠,你还精通水文天象?”
昆漠摇头,“精通二字,绝不敢当,只是以前曾与一位一生治水的先生谈遍天下,获益匪浅。”
乌日王干笑一声,脸色陡变,将手中的羊头狠狠摔掷在地。
“朵只儿的性命,就葬送在百丽王手里,与他结盟,除非拿他的人头来换!”
朵只儿是乌日王的长子,帐中登时语笑凝固。
金斡连忙解释,“昆漠那颜才来了一年有余,不知道这些,父罕不要生气。”
昆漠自责请罪,乌日王长叹一声,面容悲黯。
金斡见状,干咳一声,话锋一转,“对了父罕,此番大胜,大伙痛快,前些时候,孩儿从大盛北境掳得三百贱民,其中有个汉人女子,绝色无双,今日不如让她吹曲作乐,给父罕助兴?”
雅木笑道:“三弟,你偷偷独享美人,今日才献宝,是不是该罚?”
金斡拍拍手掌,帐帘掀起,冰河上的冷雾被夜风卷进帐中,众人的酒意都醒了几分。
抬目望去,夜色之中,一个红衣女人披着冰河的幽蓝暗光,徐徐步入大帐。
她没有寻常奴隶的惊慌瑟缩,鼻眼用面具遮住,红唇宛若燕然山下鲜艳欲滴的虞美人花,腰身纤细,姿态倾城,一双赤足半露裙外,趾甲鲜红,脚步轻稳。
帐中静可闻针,连酒碗掉落,泼洒一地,都没人去管。
这女人大大方方行至乌日王席前,俯身而拜,口中说的汉话众人听不太懂,只觉嗓音清中带媚,挠心酥骨,令人飘飘欲仙。
雅木见多了美人,之前只是调侃,此刻张口结舌。
乌日王的愠怒不知不觉消散无踪,“金斡,你掳来的这个奴婢叫什么名字?”
“父罕,她叫姗姗。”
金斡以眼神示意,女人向各方首领倩然一笑,自袖中摸出一支竹削短笛,贴唇轻吹。
曲子是乌日勒部最普通的赛马小调,到了她这里,焕发出平日难以想象的千种灵韵,万种活泼,仿佛冰河已经悄然解冻,草原都在夜幕里苏醒,听者无不神痴。
一曲完毕,姗姗缓缓摘下面具,乌日王窒息屏气,凝视其容,心中生出一丝奇怪的不祥。
这女人美得震慑夺目,若她不是金斡的奴婢,只怕帐中各部首领已为争抢此女大打出手。
无数羡嫉的目光落在金斡头上。便是金斡,又真能降得住她?
首领们吆五喝六,要女人继续吹奏。
她微笑顾盼,有求必应,曲曲仙乐,颠倒众生。
过了半夜,几个醉得厉害的首领按捺不住,上前拥拉,要将姗姗抢入怀中,连雅木也向金斡央求。
女子在乌日勒地位低下,更不用说一个掳来的汉人贱民。
乌日王目睹众人之态,心念一动,朗声道:“昆漠,此战你居首功,今日本王就将这个女人赏你为奴!”
昆漠虽然谈笑如常,对这人间尤物却隔着一层令人不解的冰冷。
正是这层冰冷,让乌日王相信,此女只有在昆漠身边,才不会成为乌日勒的祸害。
昆漠在众人的羡慕声中,向乌日王致谢。
金斡望着姗姗,有些不舍,摊手笑道:“谁说昆漠不好女人?只是寻常女人不入他的眼罢了!”
昆漠放下酒碗,“那诸位就莫怪我先离席!”
众人哗笑。
昆漠几步上前,挟起女人,出帐而去。
远近火把亮亮闪闪,看营防狼的巨獒发出低沉的嗥声。
昆漠踏过月下冰河,回到自己帐中,支走所有奴仆,臂膀一伸,把燕姗姗扔在铺地的羊毡上,面容阴沉的掸了掸手,“你来做什么?”
燕姗姗支肘侧躺,微笑不答,晶莹的眼光直勾勾的望过来,在他脸上细细抚扫。
过了好一会儿,她一骨碌站起,张臂将他抱住,哽咽道:“做你的奴隶最好,一辈子在你身边照顾你。”
昆漠轻蔑一笑,将她扯开,“你想见我有一百种办法,何必自轻自贱?”
燕姗姗抓住他的手臂,“我不是想见你,是要和你在一起!你已做了乌日勒的首领,一个汉人女子随便出现,岂不可疑?我混在俘虏里,让金斡把我抓来,等的便是一个契机,现在乌日王把我光明正大的赏给你这个战功卓越的千户那颜,还有什么比这样更方便?”
昆漠冷笑,“若合罕把你赏给别人呢?”
燕姗姗痴痴凝视,“那又怎么样,只要我在乌日勒,总有一天能与你相处。”
昆漠厌恶的背过身去,“我不愿再与以前有瓜葛,你现在就滚。”
燕姗姗充耳不闻,笑吟吟的望着他,“我也不想当汉人了,你教我说浑朔话吧。”
昆漠耐心用尽,皱起眉头,手指骨节一凸,声如冷锋,“姗姗,别逼我!”
燕姗姗笑意收敛,望着他冰山般的背影,贴过来抱住他的腰,眼泪顺颊而下。
“赵漠,你怎么了?为什么连我也不肯相信?你离开之后,教中人全都散了,郁垒受了重伤,我拼了命也没救活它,一对巨鹰只剩下神荼,我哭了三天三夜。”
“他们把我关在地牢里,我费尽心机逃出来,一把火烧了朱雀寨,和神荼飞遍千山万水,到处找你,什么寒冷荒僻的地方都去过,神荼快飞不动了,可我不甘心,我知道你还活着。”
“发现你在乌日勒以后,我满心欢喜,当贱民也好,奴隶也好,我不在乎!咱们两个都是孤零零的苦命鬼,我不管你是汉人,月鹘人,还是浑朔人,也不管你叫赵漠,晢晔,还是昆漠……对我来说,没有不同。”
“我永远不会背弃你、出卖你,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死心塌地的帮你,就象以前一样,征战、复仇、欺骗、杀戮,哪怕万劫不复,都无所谓,只要你愿意!”
昆漠背上洇湿一片,滚烫炙热。
在神鹰教多年死灰般隐忍的岁月中,燕姗姗是唯一会跳的火星,即使不能令他燃烧,总有偶尔的温热和光亮。
他回过身,这狠毒的女人满脸是泪的时候,象一把水晶做的匕首,刺人胸肺。
前事如尘,他叹了口气,伸手抚上她湿漉漉的脸颊,“你今天吹笛子,内息空弱,受了什么伤?”
燕姗姗鼻子一抽,“东栾渐那老东西,郁垒就是被他劈死的,我用凤麟掌衣阻挡,伤了腑脏,到现在都不能运功,一提气就痛。”
他的手掌从她脸上滑到颈侧,手指渐渐收紧,稍加一把力,就可扼碎她的喉咙。
她知道他的身份,仍愿海角天涯的追随,她脾性如毒藤,难以摆脱,可他不想留一个了解他底细的汉人在乌日勒。
四目相对,她的眼神炽烈坚定,就算早已洞悉他的杀机,也没有半分动摇和退缩。
他闭上眼,还犹豫什么呢,赵漠已死,与北斗君相关的一切,无不可舍。
心如坚铁,指尖一抠,掐进她肉里。